昨日遗书 作者:罗大佑-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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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环境的产物。从这一点来看,是一个最好的印证。而解决这个问题的方式,只有
一个。希望余光中不会去告我。但说实在,一辈子我竟也会有压榨其他艺术家的机
会,可能潜意识里我故意拖长这段时间不付钱,来平衡自己饱受摧残的艺术良知呢!
余光中损失了利息,反正我还是只会付他一万块。我损失的,老实说,到这里还计
较什么呢?
巴赫听不到莫扎特;莫扎特听不到舒伯特;舒伯特听不到李斯特、肖邦、舒曼;
而这几个家伙又听不到斯特拉文斯基;斯特拉文斯基连《猫》都听不到,别说重金
属摇滚了。我想我们这个时代的最大问题是,我们什么都听得到。你的问题只是选
择的问题,而且还有,选择得对不对自己的个性的问题。
假如你要严肃一点看,我们所面对的,实在是自有人类以来在人与音乐之间最
大的一个困惑。绝不夸张。怎么办呢?你喜欢什么音乐?莫扎特?但你对肖邦怎么
交待?而且,舒伯特也挺浪漫的,甚至,假如没有冒犯你,理查德。克莱德曼亦清
新玲珑,怎么办?什么?你都喜欢?对不起,问错人了,看来你是那种有个手提收
录音机就可完全满足的家伙。我们要那些很清楚的知道自己喜欢什么音乐的人,而
且,不喜欢其他的干扰。古典音乐?对不起,这样的人通常有点自认清高,而且,
不见得是对老的乐器声音有兴趣,而极可能是对死去的音乐家的作品才感到有信心。
这种人投机取巧,专拣死人的便宜,挑活人的是非,最不可靠;好大喜功,莫以此
种人为甚。像交响乐团的小提琴手一样,这些人充满了无聊的自大,比上不足比下
有余;但绝不会一辈子安份在欣赏者的角度听音乐,而是特别喜欢评估音乐家水准
及音响的音质。眼高手低,通常连大提琴及倍低音琴的四根弦在音程上的不同都搞
不清楚。
那么你到底真的喜欢什么样的音乐?
太难了。
但我真的认为这是我们时代一个最大的音乐问题:选择大多了,我们只有两个
耳朵,而且它们必须只能同时听一种声音。所以,如果你最近感到困惑,你绝非惟
一的孤独者。而最后的方式很可能是,顺从你的心情,上午刮胡子时,巴赫《布兰
登堡协奏曲》;中午吃饭时保罗。莫里亚乐团;下班赴约计程车内麦当娜与晚上睡
觉前的蔡琴。然后你马上发现自己变成一个事实上只拥有一台手提收录音机的家伙
的同辈。最糟的是以前对音乐,对某些乐团、某些乐曲、某个歌手的那种狂热感,
竟逐渐消失了。现在,都不错,甚至,都很好。但,这个很好完全不是以前那种你
会为了某个曲子触电的感觉了。糟糕。小心地说出两个字:老了?还是,现在的人
面对音乐的心情。本应如此?而且,根本没有什么了不起?然后,你发现这不只是
音乐的问题。现代的人对爱情呢?还这样去暗恋一个异性,直到死都不愿将这秘密
透露?对政治呢?骂人的人到处都是,但革命的理想者呢?还有,我们忠于什么样
的资讯呢?饥荒,流血、剥削与斗争,有什么是你真正忍受不了的,无法视若无睹
的?我知道有这样一个人,自十九岁起就开始整天对着电视机与诸多份报纸前流泪、
悲叹,如今他是个职业同情家,以聆听别人的不幸的方式谋生。我也亲眼看见,嘴
里嘲讽着别人“英雄变混蛋”的人,马上变成了一个英雄,马上再变成一个混蛋。
于是我发现我们处在一个如此精采的时代,你可以用苛责别人作为手段与资本,用
最省力的方法走向那条英雄变混蛋的路。终于,我知道,巨变已经来临了。你必须
变得更薄,因为你要变得更宽。你本身终于就是要能成就为一件艺术品,不论从任
何角度来看。既然你不可能逃掉,为什么,不全部卷送去算了?使自己带点透亮。
这样的时候,终于来了。想着自己是某种树。而不是某个音乐家。
整个东西,是种声波,而不是音符;
整个东西,是种品质,而不是说出的道理;
整个东西,是那颗心,而不是大脑;
整个东西,是种沉默,而不是声音。
1809年,门德尔松;1810年,肖邦、舒曼;1811年,李斯特;1813年,威尔第、
瓦格纳。好家伙,短短的五年之内,出了六个巨头。我们谈的是人类音乐史的巨头。
这样的密度,在19OO年美国的柯普兰以后,已经是天方夜谭了。也许我的看法是功
利式的偏见,但,事实是这样的:传统音乐在二十世纪很明显的向谷底滑落了。我
是说,这样的一种形态、编制,这样的一种发展,与它的王国。音乐民主化了。从
巴赫的神圣不可侵犯的教堂的金字塔的顶点,向下宫廷、沙龙;斜肩浪漫掠过;民
族乐派,到十二个音各自为主,或谁都不是主而相互攀附,依次入土。到今天民谣
摇滚流行重金属与电脑。1685年出生的两巨头,巴赫与亨德尔,三百年后以同量的
天份分布于数千数万个摇滚乐手的母亲的胎盘内,化成另一种东西再度来到这个世
界。坏消息是:永远不会再有另一个巴赫了。好消息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天分,
本来就是种运气,实在没办法,你只好认的。大致说来,只要是不要自大的太过份
的家伙的话,上帝的这种安排大致上还是可以忍受的。何况,巴赫的音乐实在太专
制了。我还是比较喜欢我们生存的时代的这种分配。我中六合彩二奖两千元的那次,
头奖由三组人共得。其中一组是二十二个移民工人共买的彩券。每个人有五十万美
金,多好。而且巴赫的东西不能拿来跳舞。
看到杨凡收藏的那幅画上的十六个字,怵然心惊:
少有道气,终与俗违;乱山乔木、碧苔芳晖。
好的艺术家本身最后就是一个艺术品。好的艺术家,经得起磨,他本身就是一
件生活的雕塑品。
假如我这部取样器的精确度可以到,甚至给你不同钢琴厂牌的音色重现的话,
怎么办?法国号的透明度好极了,大提琴的低音厚度有那种浑的感觉,直达第八脑
神经。尼龙弦吉他、竖琴、西塔琴、定音鼓,全部可在键盘上用手指按出来。然后
下一个问题是,谁要花二十年的时间去钻研巴松低音管?如果我用手轻轻一按就可
以弹出那样,至少十年的功力的音色的话?糟了。出事了。但,这也许是我一直在
等待的。以前做音乐的时候,“人”的问题太大了;现在至少我可以相信机器。会
有妥协的,电力与人力,但,终究是为了最后那个你不愿去妥协的。谢天谢地。
全世界的音乐革命已经到了。
觉醒吧!同志们。
梦魇
这是我最喜欢的一篇,写于1980年2 月28日,民进党前主席林义雄家里发生血
案,母亲和一对孪生女儿遇害,至今仍是悬案。——作者注
微温晕红的夕阳向我朦胧和上的双眼刺来。对立的玻璃大楼在红灰互映的黄昏
中依然有能力互相扭曲对方的形象。
身旁摊子上红橙黄绿的各色水果颜色依然晶莹透澈。我是不卖任何可能过期的
水果的,也因此,只有少数识货的熟客才能接受我那些偏高的价格。这年头也只有
那些仅有的人坚持那些新鲜的果色能提供他们更清澈的生命。也许所有不接受腐化
的个体才能互相尊重并彼此维系他们心照不宣的灵魂共同的需求。
依然困顿。但愿即使眯着的双眼仍然能扫描到我预感中今天即将来临的变故。
暮霭中稀疏的过往行人似乎告诉我,清晨到现在的冷静但热切而未知的等待也许即
将落空。我的敏感度是否迟钝了呢?数年的耐心经营,是否在今夜来临以前将完全
落空了呢?一个使者背负的使命难道是一个错误的安排?但自从这世界在六天内被
创造了以后,类似这样的讯息是从没有发生过任何失误的。我仍然必须继续坚持下
去……但眼皮的确是越来越重了,斜卧的藤椅似乎也越来越舒适了。
夕阳越来越红,包围在她四周的灰色天际显得多凝重,是了,像是染在一件古
老衣服上的一滴暗红色的血迹。血迹……谁呢?谁用利刃剌向那颗通往我们灵魂的
心脏呢?血液哗然涌出,淹没了惊怖的脸庞所迸出的最后凄厉的哀鸣。灰暗的四壁
悚然凝视,我像看到了人体横陈。似乎有人影掠过,有一只手,有一张睑,几道深
划的血痕。谁呢?但,又是什么事呢?为什么在我的幻觉中凝重得马上要爆裂出什
么似的?像是一堵墙上慢慢裂出的一条曲折的隙缝,马上要流出一些透露某种惊人
秘密的汁液。
一阵轻轻的笑声将我从梦幻中扣回来,两个小孩正在轻轻地揑着那些鲜红的蕃
茄,然后互相耳语一番,然后相视大笑,然后继续寻找她们认为有趣的水果。那是
多么可爱的小女孩子,我马上会爱上她们,那股新鲜活跃的生命,充满了童稚好奇
的喜悦,散发出这样的年龄,蓓蕾似的辉映。我说不上哪一个年龄此较大,而且她
们像极了,类似那些小蕃茄的柔嫩。她们有一种光泽,我顿时感到整摊的水果全都
张目结舌,傻乎乎的目瞪口呆的望着她们的笑脸发愣。我从没有觉得我的水果有那
么失色过。这一旁,一位阿婆正仔细的挑着,彷佛生活里这一点点果实的品尝是那
么慎重而富有意义。我一看就知道她和那些大多数的外婆是同一类型的。好熟悉,
似乎马上会转过头来对你微笑一下,告诉你要用功一点或什么的。即使她挑橘子挑
得那么仔细,你也会知道她是从来不会去伤害任何人的。我可以祝察到她脸上的每
一道皱纹都是善良的,而皱纹通常来自于对儿孙经年累月过多的忧虑。这种似曾相
识的感觉使这个都市的黄昏抹上一层古老而纯朴的,幻觉似的美感。我彷佛听到多
年前某个炎夏的午后身边传来的歌仔戏的唱腔。两个小女孩以及阿婆在黄昏摊子旁
戏剧化的景观,使我陷入一种梦境般的茫然。
转过头来,果然是这样的微笑。阿婆递过来一张钞票,随身招呼两个正顽皮的
小女孩上路。其中一个小女孩顺手接过果蓝,就被阿婆一手牵着一个的离去。你看,
在已经昏暗的夕阳下,面对着晕红的天际,婆孙三个人成为一个极为相称均衡的剪
影,走远。红透的天际那边似乎形成某种遥远的光源,而阿婆慢步而去的两旁牵着
的两个小女孩的背影又像是一对孪生姊妹般的灵巧,均匀的三人行构成一个温暖的
光圈指向黄昏的尽头。
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几年来等待的希望都随着夕阳沉向山的那一边去了。我知
道今夜来临时我再也按捺不住数年来压抑住的激情与颤栗。我将把这摊水果弃置于
路旁任其腐化,怎么回事呢?如果是我误判了讯息的话,我只有躲到莲叶下去哭泣,
把我自己萎缩成另一朵莲。我的生命已经必须转化成另一种停滞于时空的绿色的凝
固体。血水已欲夺眶,我要走了。
抛弃手边的一切事物吧!水果摊子,铜板,包括刚才阿婆给我的那张钞票,我
笑。
顿时全身的血液凝固住了,一阵冰冷从脚底透过脊髓窜到脑门。那,不是一张
钞票,那是一张纸,我仔细端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