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遗书 作者:罗大佑-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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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身体忽然觉得轻了起来,像恰好飘浮在椅子上的汽球。空气凝聚在我的四周,
它们不重,也不轻。我觉得我像一条势均力敌的拔河比赛上的绳子。原来因为双方
强烈的拉扯而过身抽痛,后来因为拉锯的来去次数太多而迷惑不已,直到双方的力
量被证明真正相当时,我的感觉一下收缩到整条绳子上绑着红旗的那一点:因为双
方的援军不断地加入双方的尾巴。所以当没有任何一方会输的时候,绑上旗子的我
必须输,必须终于断裂。我想到那些满面笑容的人,我必须转身;虽然我知道他们
也绝不会赢,但难道看到一张终于不能发笑的脸就是我原来要的吗?而为什么竟会
有人为了一点点面子的问题就真的否认真心是存在的?而当我没有勇气去面对所有
的谎言时,我的感情不也是不够坚定吗?但,什么是坚定的呢?是不是将我那有如
风筝般飘来飘去的情感靠一条线掌握在掌上的另一只手?
昨夜我梦到一具美丽的身躯裸陈在平交道铁路上,众人观望,没有人想采取任
何行动,连讯号管理员听到火车的声音远远驶近时都不记得将栅栏放下来,他只是
双手叉腰观望,如众人般带点好奇、带点惊讶、带点茫然。而我并不觉得挽救她对
所有的人会有什么帮助,我只想飞奔冲向那列迎面驰来的火车头,让那撞击的音响
来转移所有人的注意而已。
我想到,我算什么样的人呢?到底这个世界上有没有地方安置我?假如我是个
歌手,假如我是个医者。我知道都会有人不满,而且不安,他们可不愿意见到这么
个奇特的人,别说听到他的声音了!老杨向我说过一个他想到的剧本:“有一个人,
全身穿黑衣,戴墨镜。出现在许多的媒体上,做过很多奇怪的事,带来很多奇怪的
感觉。后来人们终于发现,原来那是一些人扮演的形体,而根本没有这个人的存在。”
我想我就是那个多余的人。父亲一向非常担心我走音乐的路。多年前,在傍晚的电
视前,他一边看着银幕上的新闻,一边自言自语似的向我说:“这个世界上最多的
是什么,你知道吗?这个世界上最多的,就是人。”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想到,多年
后他儿子会想到自己的多余。我夹处在两种职业的选择之间,在东与西的矛盾之间,
夹处在政治势力的对立间,夹处在爱情的绝对谎言与真心之间,夹处在熟识与陌生
的人们的眼光之间,夹处在人性的虚假与现世的真实之间,夹处在不满的呐喊与茫
然的沉寂之间,夹处在黑衣与白衣之间,一如黑夜与白昼之间。我想到了我该像是
黄昏,至少必须带点美感。我想到那个陨落的孩子,世界不能容纳他的来到,他的
父母大年轻,无法给他一个该有的家。但,他依然是在那边的,假如你可以感觉得
到的话。他在的,偶尔哭泣,但没有哀痛;偶尔笑笑,但没有快乐。它可不需要任
何怜悯,它也从来没有亏欠过人世什么。他只在风中静观,在风中游戏,在风中哭
泣,随着风来,随着风去。世间,所有的所谓不平,也不过如此。我开始想到我写
过的一首歌。真的,即使在炎夏的密闭的大楼中这样的一个宁静的午夜,我的内心
还是苍凉寒冷的。我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开始想像人们之间打招呼时的脸庞……
我的确是恰好飘浮在沙发椅上的气球,没有任何重量。四周不轻不重的空气,
又像拔河比赛那均衡的一刻所带来的,撕裂似的抽痛后,均衡的惟一暖意。慢慢的,
好像我找到了一点终于确定或是值得的,开始有一个肯定的去法。四周的厮杀声隆
隆响起,变成一片暗灰红色的蝉鸣,凉凉;我手上仍绑着那把双面开刃的刀,我于
是确定它惟一的指向,耳中终于响起那些儿童合唱的歌声,鼓声苍茫而有力。这个
客家人的儿子,你带来了什么?欠的你还清了吗?你不会说家乡话,只有你母亲永
远抚平你不知所措的情绪。
但,亲爱的母亲,告诉我,这是,什么,道理。
诗:美丽的宝岛
美丽的宝岛
人间的天堂
四季如春呀
冬暖夏凉
胜地呀好风光
阿里山,日月潭
花呀花莲港
椰子树,高苍苍
凤梨黄呀香蕉香
啊,美丽的宝岛
人间的天堂
四季如春呀
冬暖夏凉
观光的好地方
家——《墙》
我反复看看四壁。太熟悉了。熟悉到以前有一段时间内我几乎是讨厌起它来了。
那期间——如果我还是坐在这里的话——我几乎会感到母亲的声音就要从门的那一
边传过来,叫我去吃饭。我恨透了那些用吃饭、洗澡、功课与睡觉之类的东西规划
出来的日子,它们像是另几道墙,比这四面的墙还冷峻得多,把我的自由分割成好
几块;而我那时候也早已体会到了,当自由被分割的时候,就像一只鸡被切成几大
块,你叫它鸡肉,它已经不是鸡了。
记得有一种最亲切而爽快的回忆,那是在吃完晚饭以后,大人们正开始忙着那
些饭后整理、洗澡与松懈的三不管时间里,我一个人偷偷摸摸从门口摸出去的感觉。
门外是另一个世界,即使门外的屋檐一样熟悉。夜晚会带来另一种心情:冷静,黑
暗,悠闲与清凉。尤其是跑出家门三十余公尺左右,到了街角时,迎面吹来的风会
告诉我,确定今晚的潜出是成功的。所有的墙已经被它们自己的同类封死,所有的
时间在我意志的安排之内,所有的呼唤在我耳朵的听觉之外——听着,是我没听到,
不是我不听。因此,事后任何的臭骂,我仍然可以理直气壮。而你也知道,即使手
上只套了几条橡皮筋,我已经把一个早夜的整条街全栓在手里了。出去做什么,并
不重要;重要的是,出来了。
家——《窗》
在雨后的下午,有时我会在凝着雾气的玻璃窗上,用手指写下这个女孩子的名
字。这永远会是个秘密。这扇玻璃窗会替我凝住这个最深、而且最透明的情绪。我
后来才知道自己有多依赖这扇窗子。父亲在这窗子上装冷气施工的时候,我把功课
移到沙发上去作。我愤怒地折断了一枝墨水不顺的圆珠笔,撕毁了一本错字连篇的
笔记簿,而且用火柴在桌角上烧了一个永远移不去的焦痕。从此冷气装上了,炎热
的下午变得凉多了,蚊虫也不会再飞进屋子干扰我的情绪,但这扇窗子永远再也打
不开了。
窗外楼下的屋顶瓦片上,有许多橡皮筋,是我在那么无聊发楞的下午一圈圈打
出去的,我记得几乎已经快可以打到马路上了。这扇窗子以后只成了一道透明的墙,
后来就不可能有那种想抚摸天空的感觉。而且,我讨厌下雨时雨滴打在冷气机上那
种硬梆梆而沉闷的声音。
但至少我仍然可以在玻璃窗上写下那个女孩子的名字。她的名字会在天空的背
景下,显得特别清晰,透亮;遥远,但可及。这永远会是个秘密。
家——《女孩与枪杀麻雀的少年》
有一阵子,用空气枪打麻雀变成了我们家这一带最先进的行为。隔壁住了一位
神枪手大哥,他借来一枝空气枪,继续着他在这一带孩子们中的领导地位。空气枪
沉着而威严,黑亮而冷酷。你很难在那么多兄弟之间能有机会抢到那枝枪试试,尤
其我的年纪是如此轻的辈份。很难忘记当初那种热切但必须仅表现出稍有兴趣的冷
漠的围观心情。但机会终于来了。
是那位大哥在装子弹后误触扳机,伤了一个我一向不知道名字的整天垂着鼻涕
的黑皮肤的另一条街过来的黑鬼的那次。子弹并没穿透他的皮肤,我第一个观察到
的;但那种痛楚可想而知。那个黑鬼倒地抱腿呼天叫娘。现场一片大乱,咸认大难
临头。是在那枝枪被所有人拒绝承认与它的牵连关系,被抛弃在地上而大家全去抢
救那个流鼻涕歇斯底里痛哭的黑鬼时,我终于握到了那把枪。真的没有人注意到我。
很容易潜伏在一个没有同伴的地方,而且很容易在电线杆上找到那只麻雀。
我知道我对麻雀有一种特殊的情感。有时在它们边叫着边飞过去时,我完全不
在乎它们的存在;有时候会去注意一下它们在电线杆上的表情;有时候我慢慢观察
它们在地下蹦跳着啄食的警觉神情;但我想最令我不满的一点,是它们有翅膀,随
时可以飞走。
我开始举枪瞄准,枪身果然沉重,但稳定。木制托柄靠紧下巴,温和而有力。
整个世界凝结在两点瞄准器与偶而晃动着脑袋的麻雀形成的探索的直线上。摒住了
呼吸,心脏在猛烈地撞击着胸口。手指逐渐在扳机上用力,有点儿汗水。我知道我
只有一次机会。扣。
那只麻雀真的就这样直楞楞的掉到地面上。
我从来就不是那种幸运的或准确的人。功课平常,顽皮,没有什么特长。有什
么奖抽的话,永远是“铭谢惠顾”。赛跑时很容易看出我在一群同辈中中等的发展
程度与定位。除了在游艺会内扮演过一群强盗内的小喽罗外,从没有任何出风头或
显示自己特殊的纪录。但这次,我的生平第一枪就打下了一只麻雀。
我赶到时,它的翅膀正停止了扑动,腹部渗出一丝血迹。我跪在地上凝视着它,
无法相信这个奇迹似的命中。它的眼睛己经闭上了,爪子略微缩起。翅膀早已停止
不动了,但扑动后凌乱的羽毛正缓缓的,结论似的,轻轻的翕拢在一起。
女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我身旁。她也不再凝视着那只麻雀的尸体。我
相信她完全没有分享到我的兴奋、无措与壮举后的莫名,因为她看也不看我一眼,
隔一下就走了。从此我发现她再也没有正面瞧我一眼。后来听说她家搬走了,搬到
遥远的新店。
我一直不知道为什么她后来对我有那样害羞的笑容了,我也不知道人们为什么
要用那把枪去枪杀麻雀。
也许我们没有翅膀。我们不能飞。
家——《相片》
《相片》这张全家福照片,发黄了。二十多年只会使一张纸变得黄一点,但足
够让你惊讶了。
其实我们全家每一个人还跟相片里的神情一样,没有变。只是后来哥哥成了一
个医生,去了美国;而姊姊也变成了一个药剂师,去了美国;我后来变成了一个—
—我不知道怎么说;但现在一个人在台湾的这个家看着这张照片。发呆。哥哥小时
候就留着照片里那种和我一样的马桶盖似的头发。他的成绩自小一向优秀,他到英
国去拿了博士学位,后来转到美国去做内科医生。在我刚开始成长的初中阶段,我
常和他吵架,或打架,当然是我输。后来我上大学后他一直很关心我的医学课程,
常为我的不用功而发脾气。他的脾气真的不太好,当他和任何人发脾气时,他通常
是差不多已经准备要让步了,所以他非发那个脾气不可。我还记得他小学毕业旅行
回来时,替我带回来一把佩有腰带及子弹的手枪。又有一次,家里没有办法送便当
来学校,他拿了一张五元钞票来给我,说是妈要我去买面包吃。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