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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慢船去中国-第89章

小说: 慢船去中国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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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简妮心里明白,工作不顺利时,老板对秘书光火,很正常。要是这时候秘书又做了与老板的想法正好拧了的事,被骂也是天经地义,她已经猜到,Tim不想让他的上司看到自己搞不定中方合作者,他希望让上司看到歌舞升平。从理智上,她认为Tim没对她做错什么。但她实在不能接受Tim的态度,他的态度,对简妮的心来说,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她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心里对这平生第一个美国老板,有着赤诚的信赖与忠实,那种感情,简直就象孩子时候对自己父母无条件的爱和认同。她觉得Tim就象自己小时候的父母一样重要,一样可以依靠。这感情十分自然,在简妮心里生长,支撑她包容对上海所有的不适,它象一个美梦,但被惊醒了。    
      这时,她理解了自己为什么不喜欢Muller太太。有一次公司聚会,Tim带了太太一起来,她是典型的美国妇女,爽气,单纯,带着一点米尼老鼠的那种小女人的甜。她跟在高大的Tim身边,由Tim一一介绍给大家。轮到简妮时,她并没对简妮表现得格外亲热,她脸上堆着笑,是那种美国女人对陌生人礼貌的,甜蜜的,小心翼翼的笑,简妮讨厌那样的笑。Tim对太太很亲热,很照顾,平时开会,去工厂里看望工人,见客人,都是简妮跟在Tim旁边,他的办公室,即使是毕卡迪先生想要进去,也得先通过简妮这一关,但这时,Tim远远地离开了她,高高兴兴地陪他的蓝眼睛太太。那时,简妮还暗暗猜想,自己心里的不痛快,也许是嫉妒。她听说过,秘书与太太之间的关系,总会有微妙的敌意。简妮也曾以为自己暗地里喜欢Tim,那种女秘书对男老板的倾心,所以要对他太太鸡蛋里挑骨头。现在她才知道,自己的感情没那么符合逻辑。    
      她的感情深得不可思议,却无关风月。她想起第一次在美国过七月四日的时候,校园里有焰火晚会,那个傍晚,草地上坐满了人,学生,教授,和学校员工的家人,还有小镇上的居民,舞台上有摇滚乐队演出,橡树下茂密的草丛里,萤火虫白色的荧光在起伏闪烁。当焰火表演开始前,大家在摇滚乐队的带领下齐唱美国国歌时,简妮看着他们将右手按在心上,突然落下泪来。那时,Ray伸手将她揽进怀里,他还以为她是触景生情,想家了。她将头靠在Ray的肩上说,可惜自己不会唱美国国歌。    
      她照常工作,原来叫他Tim,现在改口叫Mr Muller。原来她喜欢说话时直视Tim的眼睛,现在她只能垂着眼皮,不论如何,也无法正视他的蔚蓝眼睛。从她沉默地离开Tim的办公室以后,他们之间就无法再如以前那样自然地相处了。    
      简妮受到了重创。不过,她心里明白,是因为自己有非分之想,才会弄出这种尴尬局面。就象在海滩上造沙堡,轰然倒塌是必然的,谁也怪不到。简妮也知道不能怪罪Tim,其实,她心里也并没真正怪罪他,她只是需要时间和勇气收拾被Tim打破的幻象。她不知道要将被Tim剔除的自己安顿到哪里去,才是自己也能认同的。简妮面临着别人无法理解的危机,那是身份的危机。回到上海的那一刻,在登机桥上呼吸到第一口上海的潮湿空气时,这危机就象电邮里的病毒被激活了一样,在她的生活中了无痕迹地肆意蔓延。没去美国时,她肯定自己是未来的美国人。但在美国脱胎换骨后,她反而不能肯定自己是谁,不晓得怎么与美国人以及中国人相处了。    
      简妮避开Tim,是因为想要找到一个方法,让自己就象一个单纯的秘书那样与老板相处,但Tim却认为,简妮竟然愚蠢到想对老板耍富家女孩的小性子。Tim是个正派人,不喜欢与女秘书纠缠不清,他认为女秘书要是对老板有超出工作关系的表示,肯定就是那种好莱坞式的蛇蝎美人。他雄心勃勃,最警惕的,就是这种人。他对简妮吩咐什么事,简妮总是避开与他对视,他的笑脸几次在简妮那里碰了壁,他以为简妮是逼他去哄她,于是,他开始减少与简妮打交道,能自己做的事,他宁可自己动手,也不吩咐简妮。    
      大老板就要来上海,Tim要准备开会的材料,比去香港的那份,还要详细。其实,这时简妮的事情最多,但Tim却将会议的准备工作交给毕卡迪先生,说起来,因为这次主要要讨论进一步开拓超越花露水之外的新市场,培养真正的香水消费者,毕卡迪先生的市场部工作是主角,毕卡迪先生参与进来很顺手。但简妮心里总是别扭的,她感觉到Tim对自己的回避。总经理回避秘书,这是什么意思?    
    


你的袜子都抽丝了简妮一仆二主

      很多事情,都由毕卡迪先生来吩咐简妮,简妮一仆二主。毕卡迪先生有种防贼似的机警和狐疑,他吩咐简妮做事,从来不将整个事情完整地教给她,让她了解自己在做什么,应该怎样做,他总是把一件事分割成好几段,让简妮搞不清自己在做什么。她只能当他的工具,而摸不到他的脉络,学不到他的本领,抢不了他的功劳。他会路过简妮桌子时,走到她的电脑前检查她在电脑上写什么,是不是偷懒。简妮心里窝火,但她不敢发作,甚至不敢表达出不满,她生怕自己再生事,更将Tim推远了。她并不想破罐子破摔,她第一不是破罐子,第二根本摔不起。她看毕卡迪先生将她零碎准备好的东西巧妙地拼装成完整的报告,直接送到Tim的办公桌上,将她晾在外面,看他将从电脑上发给自己的指导无一例外的CC给Tim一份,让老板看到他是如何指导和帮助简妮,多么有亲和力,贬低她的智力,简妮恨得心里骂他是天生的,祖传的狗腿子相,洋奴相,但她到底不敢表示出不满,她怕自己被完全孤立。    
      自从王建卫和简妮吵架以后,人前背后叫简妮“买办王”的人多了起来,简妮能感到他们的敌意。连保洁的阿姨都敢当面要求她注意将废纸放进废纸篓,不要扔在废纸篓旁边的地上。就连管文具的前台小姐都敢纠正她的英文,她去要便条纸,一时说了句:“要个Sticker。”她都会抓住简妮的把柄,绊她一下:“我这里只有Post…it,没有Sticker。”    
      简妮对这突如其来的众叛亲离很困惑,她不知道,这是因为她得罪了王建卫,还是因为她得罪了Tim。看着事情象泛滥的洪水一样,越来越不能收拾,简妮真是又害怕,又伤心,束手无策。她第一次没了底气,从前即使担心自己被家庭出身拖累,被外地人身份影响,都没有过这种心虚,她觉得自己两手空空,一无所有。简妮开始害怕到办公室上班了。她开始抽劳拉剩下来的那包美国香烟。她能想象得出,劳拉在挪顿的痛苦,甚至能想象出劳拉在小公寓的窗前,独自抽烟的心情。劳拉心里也充满了自己一样不好的预感吧,以及阴沟里翻船的不甘心,恶心,前途茫茫的害怕和孤独。劳拉打过一个电话给简妮,留言在电话答录机里,但简妮却没有回电话。劳拉从来没打电话过来给简妮,也许她不愿意用这个曾经是自己的号码。这是简妮非常理解的心情,她想,要是自己,恐怕也会这样的。所以,劳拉的声音出现在小客厅里时,简妮吃了一惊。她猜想劳拉知道了自己的处境,才打电话来的。不论劳拉说什么,她都不愿意听到。简妮当时就将劳拉留下手提电话号码的留言消除了,然后,独自喝了劳拉留下的咖啡,抽了劳拉留下的烟。有一天开会时,她突然闻到自己嘴里也有了烟臭,与Tim讨厌的中国司机嘴里的味道很接近。但中国同事肩膀上的头皮屑,却真的日见干净起来。    
      大老板带来了他的助理,一个留着一排重重刘海的中国女孩。她保留了自己的中国名字,叫倪鹰。简妮想起来,劳拉曾经告诉过她,每次大老板到上海,对Tim的秘书来说,都是一次灾难,因为Tim汇报的文件和资料必须非常仔细。“那个助理,简直是个雷达。”劳拉说过。当时对简妮来说,挪顿的亚太大老板和他的助理,太遥远了。她只记住了劳拉说的话,还有在劳拉脸上出现的又怕又恨的服贴表情。大老板和他的助理一到上海,就开始开会。整整十个小时,不吃东西,光一瓶瓶地喝水,喝咖啡。桌子上每个美国人,都满脸正色,不敢怠慢。会议中,简妮记录下来的重点,几乎都是这位倪小姐指出的。她处理问题十分干脆利落,而且一针见血。象助理要做的那样,许多丑话都由她说出来。她的英文里有很重的湖南口音,她发不好“r”这个音,但她总是能将那些丑话说得既准确,又直接,而且说得充满了逻辑性,让人不得不痛苦地接受。她虽然是个长相和打扮都很平常的年轻女人,但她身上洋溢的自信和一往无前的锐气,她与劳拉不同的地方,在于她的锐气是建立在沉着和合作的态度上,而不是挑剔和严厉。    
      简妮听说,倪小姐将要从总公司外放到香港分公司去做销售总监,香港是整个东南亚的轴心,所以,这个销售总监可以说比Tim的位置还要重要。毕卡迪先生猜测,这是因为她一直以中国通的身份自居。倪鹰对中国的经济前景很谨慎,她认为中国是个平均主义的国家,所以它的经济起飞里有极大的风险,很可能会引发穷人的革命。所以,不能象在美国市场上那样做天长地久的打算。她似乎有不少在中国大陆要害部门工作的旧同学,总是能得到中国最新的情况。当大家都对那些政策一窍不通的时候,她已经可以分析它们的原委和将要产生的影响了。她还有一些哈佛商学院的同学在香港其他美国大公司的亚洲总部工作,她的人脉很广,左右逢源。掌管整个东南亚地区的大老板十分器重她,愿意听她的意见,她是挪顿公司海外市场升迁得最快的中国人。简妮想起了格林教授的书里对东方买办在东西方交流上的“水闸”作用的说法。倪鹰有美国人的方法,还有中国本土的背景,她就是现成的水闸和桥梁,她就这样走向成功。她英文口音的好坏与这相比,根本不足道。    
      简妮觉得,这个倪小姐,简直就是为了与自己对比而来上海的。她的成功,处处映照着自己的失败,她的得宠,对比着自己的失意,她的自如,对比着自己的藏乖出丑,甚至她那个大大方方从嘴里吐出的“r”,也对比出自己一口标准美语的刻意和雕琢。她时时处处从美国同事那里赢得的尊敬和友好,对比着简妮埋了满心的委屈。她一直想要的,就是这个倪小姐和美国同事之间的亲热和信任。她努力说服自己承认,是自己要得过了分,而不是美国人做错了什么,她努力相信这一点,但此刻,却在倪小姐身上,看到了自己的理想。简妮从小到大,一直努力,一直上进,一直认定,只要自己努力,就会有成功。她这是第一次,黯然望着桌子那一头容光焕发的倪鹰,想起“病树前头万木春”的诗句,她第一次体会出这诗句里除了意气飞扬,还有被同类比了下去的失败巨痛。这是她第一次,从心里肯定自己输了。    
      等长会终于开完,工作告一段落,Tim让简妮安排公司中美双方高层管理人员到静安宾馆吃中餐,同时宴请中方的上级公司分管官员。    
      Tim亲自吩咐她,让简妮心里一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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