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船去中国-第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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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间,有个叔公向简妮问起甄盛的事,简妮拣主要的说了一遍,大家都说他好福气,能把钱用到最后一张,正好就死了。
卢夫人说:“从前说,富不过三代,就是有道理。王家已经富过四代了,气数到甄盛那里已经衰了的,王家将家产传到了甄盛手里,也是命。”
“哪里有四代的富。从进美国法利洋行那时算起,从宁波乡下出来的,这是第一代吧,算是开始富了;然后是当上大买办,在宁波乡下和上海买田置业了,真正大福大贵的,那算是第二代了。然后才到我们的爹爹,当着世袭的买办,自己也当资本家开厂,开轮船公司,算是第三代。富了半世而已。其实,日本人走了以后,我们的家道就已经不行的了。那时甄盛还在美国读书,我跟爹爹一起去收政府征用的轮船回来,那些船破得连拆船厂都不要的。我们这一代人,托祖宗的福,没吃到什么苦,将祖宗的家业坐吃山空,但我们真的算不得是富人。”一个老先生说,简妮已经忘记他是爷爷的堂兄呢,还是亲兄弟。他长得有点象外国人,“只有甄展留在大陆,算是吃了半世的苦。”
“甄展苦在心太高,与贫富没什么关系。”卢夫人说,“实际上,甄展看不起的,是我们的家史。看不起祖上跟穆炳元这样的人学生意发家。他的心思,和早先住过上海的容闳的心思是一样的,他们有读书人的清高。”她说着转向格林教授,问,“我说得有点道理吗?”
格林教授点头赞同。
“穆炳元是谁?”简妮问格林教授。
格林教授告诉她,穆炳元是宁波人,原来是个清兵,但是会说英文。在鸦片战争时被英军俘虏以后,就留在英军当翻译,后来,他跟着英军一路打到上海。战争结束以后,他留在上海,帮助英国洋行与中国人做生意,他是上海的第一个买办。后来,他生意越来越大,开始招收宁波子弟当助手,这些宁波子弟,就成了上海最早的一批买办。王家的第一代买办王筱亭,就在穆炳元手下学的生意,由穆炳元介绍给法利洋行做跑街先生。遇到第二次鸦片战争以后,中外贸易飞速发展,王家就这样发了家。
“那不就是汉奸吗?!”简妮忍不住用普通话嘀咕了一句。
“Pardon?”格林教授侧过头来问。
“我说,爷爷以前没提起过。”简妮说。
“你认为,为什么你的爷爷那么不愿意提起家里的事,要你们完全忘记呢?”格林教授问。
“总是被共产党吓煞了。”有人说。
“爷爷心里大概还是坚持自己的想法的吧,他还是觉得那样的家史,没什么光彩的吧。”简妮说,“爱丽丝说过,爷爷是那种精英分子,他很坚持,很自尊的。”她努力克制心里的恼怒,装做浑然不觉的样子。
“听说,六四以后,中国大陆能出国的,都是共产党员。你是吗?”托尼突然从红烧肉上抬起头来,问简妮。
简妮的脸象被打了一巴掌一样,突然涨得通红,这个托尼真是疯了。她看着托尼那张英俊的混血儿的脸,恨不得一巴掌打过去。那张十全十美的脸,在简妮看来,真的太蠢,太无理,太令人伤心了。她想,早知道爱丽丝资助这样的人去意大利,她就要爱丽丝资助更多的课程,将给他的钱设法抢过来。但她看到桌上的人都注意地看着她,等她的回答,在简妮看来,他们的眼睛里都有种审判的意味。简妮短促地笑了一下,问:“你以为我这样出身的人,共产党会要我参加的吗?我家是大买办,我家所有的社会关系都在海外,爷爷一辈子连接触造船图纸的机会都没有的,我爸爸被送到新疆去当农工,我叔叔是劳改犯,我外公和舅舅因为天主教的事被关在监狱里二十年,我因为怕不让出国,在大学二年级时休学,你觉得我是共产党员吗?”
“绝对不是。”格林教授说,“中国共产党是很讲究血统的。我遇见一个上海出来的访问学者,他一直是大学里的专业骨干,但几十年来不敢入党。因为入党时要调查他的主要社会关系,他是盛宣怀家的外孙,一直隐藏着没人知道。他怕入党时被调查出来,连教授都当不成。”
“那岂不是我们在美国,也连累到你们了?”一个老太太探过身体来问。
“是的。”简妮轻轻说。她看了老太太一眼,她衰老的耳垂上,挂着两粒硕大的珍珠耳环,简妮在心里吼,你连这都不知道吗?你们差不多要害死我们!她对老太太说,“但那并不是你们的错,是共产党的错。”
“其实,中国的买办早年是孙中山最有力的支持者,也是许多新思想最早的传播者,甚至毛泽东的思想,都受到过买办著作的影响,只是中国的历史学家从来不肯说这件事。买办在接触西方的过程中,也接受了西方先进的思想。他们从来不是革命者,从来在中国人民中名声不佳,但是他们的思想却并不象想象的那样物质化,他们中的不少人其实认为自己的商路才能强国。”格林教授说。
“这种说法,要被共产党骂死。”简妮说,“你知道我们在共产党眼里,是压在中国人民头上的三座大山,是中国落后的罪魁祸首,是要打翻在地,在踏上一只脚,叫我们永世不得翻身的。”
邦邦邦——邦,宿命在敲门象一粒玻璃跳棋那样
一桌子的亲戚,对买办的家史并没多大兴趣,简妮是他们见到的第一个从甄展家出来的人,他们想听简妮说说,他们离开上海后,那里发生的事,他们的心情,就好象犹太人从欧洲成功逃出来以后,听到别人横尸遍地的消息。
简妮说了爷爷在造船厂的生活,又说了爸爸去新疆的经过。她细细地看着亲戚们的脸,他们眯着眼,嘴里啧啧有声,摇着头,唆唆地吸着冷气,那既痛苦又兴奋的样子,好象小市民在百老汇剧场看《悲惨世界》。简妮心里想,果然,上海的痛苦成功地衬托出了美国的幸福生活。当年爷爷的骄傲,留在骨肉兄弟们心里那被冲撞的不快,终于在他一家人的潦倒里得到了报应。简妮嘴里说着,好象一个天真的穷亲戚,心里明明白白地感受着彼此的妒意,在这彼此交错的妒意中,她那穿着爱丽丝的旗袍,丝袜和高跟鞋,走进格林教授书里的全家福照片的恍惚渐渐消失了,她渐渐在心里肯定下来,自己就是王家的人。
简妮觉得,此刻,自己也象一粒玻璃跳棋那样,滚落在棋盘上那属于她的颜色的圆坑里,稳稳地定住。来餐馆时,穿在爱丽丝旗袍里,被王家的老老小小注视时的心虚,现在完全消失,她第一次感受到,提着一口气说话行事,有种特别的力量。
她一件件,一桩桩地往下说,有求必应。从上海到新疆的火车,怎么一连四天都没有水洗脸。在新疆,爸爸的锁骨怎么给摔断了,但农场医院的医生下班了,要到第二天下午才能接骨,这期间连片止痛药都没有,爸爸一直呻吟了一天一夜。为范妮到美国送行的时候,家里怎么小心算计家宴的支出,叔公怎么天天给大家画空心汤团。爷爷怎么只好住在吃饭的房间里,因为叔公回上海来了,家里把最好的房间让给了叔公。朗尼叔叔怎么在劳改农场几十年,一口牙全掉光了,而且一直没机会接触女人,所以一直单身,成了脾气古怪的老光棍。维尼叔叔怎么一辈子都没有工作,在家里吃老米饭。奶奶怎么不肯和家里人联系,让家里人为送孩子到美国读书费尽心机。而范妮又怎么在纽约突然得了神经病,不得不休学回家养病。上海的那个黄毛签证官是怎样刁难去签证的人,在淮海中路上美国领事馆前面排队的人常常拥得半条马路都是,连公共汽车开到那里都不得不猛按喇叭。王家在上海那令人难堪的隐私,一件件地象暖锅上的蛤蜊一样张开了自己的贝壳,被简妮暴露出来。
简妮用过去进行时,过去完成时,现在完成时,虚拟,还有过去将来时,婉转流利,连一个复数加S,都不曾用错。她的英文是标准的美国腔,象美国中学生那样烂熟地在嘴里卷着舌头,适时地吃掉一些t的尾音。她带着少年人说到可怕的事情时,会采取的谐戏和害羞的感情。她半边脸上浮着一个淡淡的笑,定定心心地说着,留给大家时间,让他们可以从容地惊叹和议论,听他们摇着头感慨:“Those Chinese。”等他们停下来以后,她再接着往下说。她表现出了比她实际年龄要小许多的人才会采取的态度:无辜,听之任之和事不关己,在她脸上并看不到痛苦。
楼下被爷爷交了公,奶奶原先用的那架钢琴被捐给了里弄幼儿园用,在走廊里晒衣服,因为卧室的阳台被搭成了一间房间,给朗尼叔叔住。在新疆,有一个深夜,有人敲门,但爸爸妈妈不开,说那是从劳改农场逃出来的人,不能开门放他进来。那个人一直轻轻地在门上敲,后来不敲了,妈妈吓得在门里面直哭,因为那个人饥寒交迫,死在她家门口了。
简妮看到那个服务生站在屋角,手里捧着一叠干净的骨盆,定定地看着她,脸上充满了怜惜。
简妮这才停了下来,她这才觉得,自己的胃在肚子里抖作一团。
卢夫人隔着吃得只剩下一层薄底的沙锅,赞了简妮一句:“好精致的英文,到底是甄展的孙女。”
“你在美国学什么?”凯恩问简妮。
“学商。”简妮朗朗地说。
“你喜欢什么?”格林教授问。
“国际市场营销。”简妮说,“这是我家的传统,对吧。”
桌上的人都对格林教授说:“你的生意又来了。”他们看上去麻木不仁的,没有觉出简妮这么说的含义。简妮觉得他们不在乎,是因为他们没将简妮放在心里,也没把已经分崩离析的家族命运放在心里。他们实在就是一些燕雀。
简妮注意到了那个一次次来上菜的男人,每次都特意多看自己一眼,他和简妮对上眼睛以后,就向她微笑了一下。她觉得,这个人想要和她说话。果然,在换骨盆的时候,他站在简妮边上,对她轻声说:“我是王范妮的朋友。请你原谅,我想问问她现在可好些。我们在这里见过一面,后来就失去消息了。”他对她说的是上海话。
简妮看了他一眼,他马上接住了简妮的眼神,马上连连抱歉着解释说:“我在上海与范妮同过学的,希望她一切都好。”
他带着点颓唐的风情,简妮眼前浮现出范妮在上海的房间,那里也有种与他相配的干玫瑰似的情调。简妮猜想,也许他就是范妮的那个一起读夜校的男朋友吧,范妮自己以为掩盖得很好,其实维尼叔叔早就通报了在新疆的父母。因为范妮自己懂得把握,所以大家都装不知道。简妮听说,这个男朋友比范妮先到纽约来了。简妮觉得,这张脸的什么地方,与相片上的鲁也有相似之处。他令她想起自己在前进夜校时班上的同学,那些上了年纪,有许多次美国领事馆拒签经历,但仍旧不折不饶的男同学,他们小同学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