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知(选载)-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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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麦文的书:《奥德赛》。
“我也一样,我想到了尤里西斯。”她对刚刚回来的约瑟夫说。
“他跟你一样,不在自己的祖国。二十年。”约瑟夫说。
“二十年?”
“对,二十年,整整。”
“可他回来至少是幸福的。”
“并不一定。他发现同胞背叛了他,他杀死了许多同胞。我不认为他能有人爱。”
“可是,珀涅罗珀爱着他。”
“也许吧。”
“你不肯定?”
“我读过,读过他们重逢的那一段。一开始,她都没有认出他。后来,等一切对大家都十分明了,等求婚者被杀死,判逆者被惩罚,她还让他经受了一系列新的考验。为了让自己确信真的是他。抑或更是为了推延他们同床的那一刻。”
“这是可以理解的,不是吗?过了二十年,都该瘫痪了。这期间她对他忠诚吗?”
“她不能不忠诚。给大家监视着。二十年的贞洁。他们的爱之夜一定是困难的。我想像在这二十年里,珀涅罗珀的性器官都缩了,萎缩了。”
“她跟我一样。”
“岂有此理!”
“不,别害怕!”她笑着高声道,“我不是说我的性器官!它没有萎缩!”
突然,她为对自己性器官的特别评价所陶醉,压低声音,对他慢慢地重复了最后一句话,重复成了粗话。然后,她又压低声音,再重复,变成了更粗的下流话。
这真是出乎意料!令人陶醉!二十年来,他第一次听到这些捷克粗话,他顿时兴奋不已,自从离开祖国后,从来没有这么兴奋过,因为这些粗话、脏话、下流话只有在母语(捷克语)中才能对他产生影响,而正是通过这门语言,从其根源深处,向他涌来一代又一代捷克人的激情。在这之前,他们甚至都没有拥抱过。但此时,他们兴奋异常,在短短的数十秒时间内,便开始相爱了。
他们之间的默契是彻底的,因为她也受到了这多少年来从未说出口也从未听说过的话的刺激。这是在粗俗下流的爆发中达成的彻底默契!啊,她这一辈子,是多么可怜啊!她错过了所有的癖好,错过了所有的不忠,所有这一切,她想都经历一番。她想经历她所能想像但从来未经历过的一切,诸如观淫癖、暴露癖、他人的下流参与、以及粗鲁的脏话等等;她如今所能实现的一切,她都要试着去实现,而无法实现的一切,她想像着与其高声相伴。
他们之间的默契是彻底的,因为约瑟夫打心底清楚(也许他也在渴望),这场性爱是他最后一场了;他在做爱,仿佛要将一切,更把他过去有过的艳史和将不复存在的艳史浓缩其中。无论对他,还是对另一个而言,这都是性爱生活过程的快镜头:多少次约会之后,或者说多少年交往之后,情人们终于敢于放肆,迫不及待地要放肆一场,彼此刺激,仿佛他们想要把过去错过和将会错过的一切浓缩在一个下午的时光之中。
之后,他们气喘吁吁,仰躺在彼此的身旁,她说道:“啊,我多少年没有做爱了!你都不相信我,可我真是多少年没有做爱了!”
这份坦诚令他激动,奇特而深刻;他闭上眼睛。她乘机朝她的小包倾去身子,从包里拿出一小瓶烈酒;动作迅速,偷偷地喝了下去。
他睁开眼睛:“别喝,别喝了!你要醉了!”
“让我喝。”她没有退让。她感觉倦意无法驱除,准备不惜一切让自己的感官保持彻底的清醒。正因为如此,哪怕他在看着,她也把第三小瓶烈酒给喝了,喝完酒,她好像在自我辩解,也好像在表示歉意,又说自己很久没有做爱了,可这一次,她用的是故乡伊萨卡的粗话,顿时,下流之魔力再次刺激着约瑟夫,他又开始与她做爱。
在伊莱娜的脑中,酒精起着双重的作用:它解放了她的兴致,激励了她的胆量,使她变得性感,同时,它遮蔽了她的记忆。她野蛮而又淫荡地做爱,与此同时,遗忘之幕在抹去了一切的黑夜中又将其种种淫荡遮得严严实实。仿佛一位诗人在用瞬间消失的墨水书写他最伟大的诗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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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瑟夫一边在做爱,一边偷偷地多次看表:还有两个小时,还有一个半小时;这个下午做爱真是迷人,他什么也不想失去,不想失去任何一个姿态,任何一个字,可是结束的时刻在临近,不可避免,他不得不监视这消逝的时间。
她也在想着正在缩短的时间;正因为时间短促,她的淫荡变得更为迫不及待,更为疯狂,她胡言乱语,奇怪的念头一个连着一个,猜想时间已经太晚了,疯狂就要结束了,未来像一片荒漠。她又说了几句粗话,可这次是哭着说的,呜咽中,她身子发抖,再也受不了了,突然,她停止了任何动作,一把将他从自己的身上推开。
他们平躺在对方的身旁,她开口说道:“你今天别走了,留下吧。”
“我不能。”
她沉默不语,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又说道:“我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你?”
他没有回答。
突然,她变得坚定起来,下了床,再也不哭了;她站立着,身子转向他,突然以某种咄咄逼人的架势,而不是情意绵绵地对他说:“亲亲我!”
他还躺着,犹豫不决。
她一动不动,等着他,以其毫无未来的生命的全部重量打量着他。
他无法承受她的目光,投降了:他爬了起来,将身子靠近,将双唇落在她的双唇上。
她品味着他的吻,测量着这吻的冷度,说道:“你坏!”
说罢,她转向放在床头柜上的包。她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烟灰缸,朝他一亮。“你还认识它吗?”
他接过烟灰缸,看了看。
“你还认识它吗?”她又问道,神情严肃。
他不知如何说是好。
“看看上面的字!”
上面是一个布拉格酒吧的名字。可这名字对他说明不了什么,他沉默不语。她细细地打量着他的尴尬模样,带着某种怀疑,那么认真,而且越来越抱有敌意。
在这目光下,他感到局促不安,可就在这时,突然闪现出一扇窗户的形象,窗沿摆着一盆花,边上是一盏亮着的灯。可这形象太短暂了,瞬息即逝,他重又看见了两只抱有敌意的眼睛。
她什么都明白了:不仅仅是他早已忘记了他们在酒吧的相遇,事实更为糟糕:他根本不知道她是谁!他不认识她!在飞机上,他都不知道他是在跟谁说话。突然,她意识到:他跟她说话,但从来都没有对上过她的名字!
“你不知道我是谁!”
“什么,”他笨拙到绝望的地方,支吾道。
她俨然就是个预审法官,对他说道:“那叫我一声我的名字!”
他沉默着。
“我的名字叫什么!叫我一声我的名字!”
“毫无意义,名字!”
“你从来没叫过我的名字!你不认识我!”
“什么!”
“我们是在什么地方认识的?我是谁?”
他想让她安静下来,抓过她的手,可她把他推开了:“你不知道我是谁!你诱骗了一个陌生女人!他跟一个主动送上门的陌生女人作了爱!明明是一场误会,可你滥用了!你像耍娼妓一样耍了我!我对你而言只是个娼妓,一个陌生的娼妓!”
她扑倒在床上,哭泣着。
他看见了扔在地上的三个小酒瓶:“你喝得太多了。喝这么多,真不该!”
她没有听他在说什么。她趴在床上,身子在不停颤抖,而脑子里,她想到的只是等待着她的孤独。
后来,她好像是累了,停止了哭泣,仰过身子,无意中两条大腿就那么随随便便地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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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译昆德拉的《无知》,不知什么原因,总是下意识地想起余秋雨的那篇《流放者的土地》。
余秋雨那篇文章中,有对“流放”的历史与道德思考,有对“流放者”命运的扼腕叹息,有对流放者生存状态的深刻分析,更有对流放者在文化意义上的贡献的热烈赞颂。“流放”,与当局的“惩罚”联系在一起,“流放者”尽管承载着罪恶之重,但因是“被流放”,是被迫的离去,给人以“弱者”的感觉,因此,往往又可能得到某种同情与怜悯。流放者离故乡越远,精神上的回归意识便越强烈。而回归之希望越小,其灵魂的煎熬则越深重。灵魂的安定和回归,于是成了“流放者”对存在的唯一信念。
如果说“流放”是惩罚而致,流放者的离去是一种被迫,那么“流亡”则是人在惩罚临头前的一次无奈的“出走”,虽说无奈,但本质上却是主动地“离去”,于是,“流亡”在很大程度上往往被视作一种“背叛”,流亡者与流放者相比,他们不仅得不到怜悯与同情,反而会因他们的出走与背叛而遭受精神上的唾弃。他们一出走,一背叛,便断了自己的空间意义上的回头路,有可能永远回归不了故乡。然后,无论对于流放者而言,还是流亡者而言,灵魂上的回归,是永不会放弃的。
昆德拉的《无知》一开始便将主人公置于了这种“回归”的两难选择中:伊莱娜流亡二十年后,在法国有了住房,有了工作,有了儿女,自己的生活已经不在故乡,但是,一旦得知故乡面临新的命运选择,埋葬心底的“回归”意识突然间苏醒,变得那么激烈,她看见在自己的心底刻下了这三个大字:大回归。“ 此时,她已被眼前的景象所迷惑,突然间闪现出旧时读过的书,看过的电影,闪现出自己的记忆,也许也是祖先的记忆,那是与母亲重逢的游子;是被残酷的命运分离而又回到心爱的人身旁的男人;是每人心中都始终矗立的故宅;是印着儿时足迹而今重又打开的乡间小道;是多少年流离颠沛后重新见到故岛的尤里西斯。回归,回归,回归的神奇魔力。”
然而,二十年的流亡生涯,二十年的离家出走,伊莱娜对故土的一切已经陌生,她不知遥远的故乡到底发生了什么,不知当初被视为“背叛”的“离家出走”能否得到祖国的宽恕,不知自己的回归之路迎来的是灵魂的安定,还是精神的绝路。于是,何为家?何为归处?一个个痛苦的问号,缠绕着牵挂,恐惑和绝望。“你还在这儿干什么?”《无知》正是在这个痛苦而不可回避的拷问中展开,并生发了一个带有根本性的问题:何处为家?与之相关的,便有了小说所探讨的回归主题,有了对思乡之情,怀旧之情的多层面的探讨,有了对乡音乡情在岁月的磨蚀下不可避免的淡忘、隔膜、乃至遗忘的深刻思考。触及人类灵魂的深刻主题,加上震撼读者心灵的动情描写,为这部小说赢得了广大的读者,引起了强烈的共鸣。2002年,昆德拉首先向西班牙语读者奉献了他的这部力作,首印十万册,西班牙语读者曾为这部书的问世奔走相告。忘不了开往西班牙方向的法国快速列车上,一位西班牙姑娘手捧《无知》,泪水涟涟的情景,我猜想也许是《无知》中有关米拉达的描写勾起了她伤心的回忆。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