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知(选载)-第3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别勉强自己了,”她对伊莱娜说,“我们一起来点葡萄酒怎么样?放着这么好的酒不喝有点太傻了。”长条桌上的葡萄酒一直没人动过,她叫侍者打开了其中一瓶。
第二部分米拉达
米拉达是马丁的同事; 曾在同一所研究所工作。刚才她一出现在包厢门口;伊莱娜就认出来了。但直到此时;两人手里各拿着一杯酒,伊莱娜才跟她说上话。她打量着米拉达:脸型没有变(圆圆的);还是棕褐色头发;发型也没变(圆蓬蓬的;遮住了耳朵;贴到下巴底下)。她给人感觉没什么变化;但一开口说话;脸顷刻间就变了样:皮肤不停的起着褶子;上唇布着细细的竖纹;每做一个表情;脸颊和下巴上的皱纹就挪动起来。伊莱娜心想米拉达肯定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谁也不会在镜子前自言自语;所以看到的只能是平静的脸庞,皮肤自然也几乎是
光滑的。世上所有的镜子都让她相信,自己一直是漂亮的。
米拉达一边品味着葡萄酒,一边对伊莱娜说道(皱纹立刻出现在她漂亮的脸上;并且舞动起来):“回来可真不容易啊;不是吗?”
“他们不可能知道,当初我们走时,心里可是不存一丝回来的希望的呀。我们不得不死守住我们落脚的地方。你认识斯卡塞尔吗?”
“那个诗人吗?”
“在一首四行诗里面;他就写到了他的悲苦。他说想要用悲苦造一间屋;把自己关在里面三百年。三百年啊,我们都明白,眼前是一条三百年的漫长的隧道。”
“哎,我们在这里,也一样啊。”
“那人们为什么再也不愿意去面对这种感情呢?”
“因为要是感情出了错,要是历史否定了这些感情,人们就会去纠正。”
“再说,所有的人都认为我们离开是为了谋生容易点。可是他们不知道;在异乡要打拼出一片自己的天地有多么艰难。想想看;身边带着个孩子;肚子里还怀着一个;离开祖国;又没了丈夫;在贫困中拉扯两个女儿。。。。。。”
伊莱娜讲不下去了,米拉达说:“跟她们讲这些毫无意义。就在不久前;人人都还想证明;在以前的政权统治下;自己吃的苦比谁都多。每个人都想被视为受害者。但是这种诉苦比赛已经结束了。如今人们炫耀的是成功而不是苦难。如果说大家都准备尊敬你的话;决不是因为你生活艰难,而是因为看到你身边有个有钱的男人!”
当其他人走过来围在她们身边时;她俩已经在包厢的一角里聊了好久。那些女人似乎在自责冷落了女主人;于是开始叽叽喳喳(啤酒似乎比葡萄酒更能让她们变得喧嚣而口无遮拦),很是亲热。那个在聚会一开始就嚷着要喝啤酒的女人叫了起来:“我怎么也得尝尝你的葡萄酒!”说着她叫来侍者打开另几瓶酒,斟满了许多杯。
伊莱娜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场景不知所措了:一群女人手里端着啤酒大声笑着向她围过来,听到人们说捷克语;她突然惊慌地意识到;自己不是在法国,而是在布拉格,她茫然了。啊,这不是她常做的一个流亡生活的旧梦吗,她很想将之驱出脑海。此刻,身边的女人都不喝啤酒了;而是举起葡萄酒杯;又为归来的女儿干杯。有个女人,满面红光,问伊莱娜:“你还记得吗?我当时给你的信中就说;你该回来,该赶快回来了。”
这个女人是谁?整个晚上,她都在不停说她丈夫的病;非常激动,说她丈夫病得如何如何,唠叨个不停。最后伊莱娜终于认出她来了:是她的中学同学,在共产党倒台的那个星期就写信给她说:“啊,亲爱的;我们已经老了!你该赶快回来了!”这次她又提起了这句话;朗笑中,肥胖的脸上露出了一排假牙。
其他女人又劈头盖脸地向伊莱娜问了一大堆问题:“伊莱娜你还记得吗;那时候……” “
你知道后来怎么样了吗,那个……” “哦不;你应该记得他!” “那个长着一对大耳朵的家伙;你老是嘲笑他的。” “你不可能忘了他!他尽提起你!”
在这之前,那些女人对伊莱娜想跟她们说的东西根本不感兴趣。可此刻突然这样连连发问有什么意图呢?她们什么都不想听;那又是想打听些什么呢?伊莱娜很快发现她们的问题很特别:这些问题是为了验证;她是否知道她们所知道的;是否记得她们所记得的。这给伊莱娜留下了一种挥之不去的奇怪感觉。
一开始,她们对她在国外的经历漠不关心;她二十多年的生活经历就这样被抹去了。此刻,她们又试图通过这场拷问,把她久远的过去和现在的生活联系起来;就好比把她的前臂砍掉;然后直接把手装到胳膊肘上;或者把小腿截掉;把脚接在膝盖上一样。
面对这番景象;伊莱娜呆住了,她根本无法回答这些问题;不过那些女人也不指望她回答;越来越沉醉于闲聊之中,伊莱娜则被彻底撂在了一旁。她看着她们的嘴巴;同时张开;不停地翻动着;从里面蹦出一个个字来;不停发出阵阵笑声(真是怪事:这些女人根本不在听对方说什么;怎么就能说笑个不停呢?)。没人再理会伊莱娜了,她们一个个兴高采烈,那个聚会一开始时要啤酒喝的女人唱起歌来;其他女人也跟着唱了起来,直到聚会结束后,她们上了街,还在唱。
在床上;伊莱娜回想着晚上聚会的情景;她流亡生活的旧梦又一次浮现在脑海中,她看到自已身边围着那些喧闹而亲热的女人,一个个举着啤酒杯。在梦中,那帮女人都是为秘密警察效力的,有令在身,要设下陷阱让她上当。那今天的这帮女人又是在为谁效力呢?那个装了一副可怕假牙的老同学对她说:“你该赶快回来了。”也许她是坟墓(祖国的坟墓)的密使,受命提醒她:警告她时间紧迫,生命刚开始就要结束。
她又想起了慈母般亲切和蔼的米拉达,是她让自己明白,没有人对自己的奥德赛之旅感兴趣。伊莱娜在心里对自己说,其实米拉达也不感兴趣。但凭什么去责备她呢?她为什么要关心与自己生活毫无关系的事呢?如果关心,那也是虚情假意的客套罢了。伊莱娜感到欣慰,因为米拉达是那么友好,一点也不虚情假意。伊莱娜入睡前最后想到的一个人是茜尔薇。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到茜尔薇了!多么想念她呀!伊莱娜真想请她去酒吧,跟她聊聊最近的波希米亚之行,让她知道回归有多难。伊莱娜想像自己在跟茜尔薇说:“是你第一个说什么‘大回归’来着。茜尔薇,你知道吗,今天我终于明白了,我也许可以重新跟他们一起生活,但前提是我要把与你,与你们,与法国人一起所经历的一切庄严地放到祖国的祭坛上,然后亲手点上一把火。随着这神圣的仪式,我二十年的国外生活将灰飞烟灭。那些女人会高举啤酒杯,围着这团火与我一起歌唱,跳舞
。只有付出这个代价,我才能被宽恕。我才能被接受。我才能又变成她们中的一个。”
第二部分巴黎机场
一天,在巴黎机场,伊莱娜通过安检以后,在候机大厅坐了下来。她看到对面椅子上坐着个男人,一瞬间的迟疑和惊讶以后,她认出了这个男人。伊莱娜按捺不住了,等两人的目光一相遇,便微笑示意。那个男人也笑了笑,还微微点点头。伊莱娜起身朝他走过去,他也站了起来。
“我们是在布拉格认识的,对吗?”伊莱娜用捷克语问道,“你还记得我吗?”
“当然!”
“我一下就把你认出来了。你一点都没变。”
“你过奖了。”
“不,不。你还和以前一样。上帝啊,那是多么遥远的事啊。”伊莱娜又笑着接下去说道:“你还能认出我来,多谢了。这些年你一直留在国内吗?”
“没有。”
“你去国外了?”
“是的。”
“你在哪里生活?是法国吗?”
“不是的。”
伊莱娜叹了口气,说道:“啊,要是你在法国生活,我们却今天才碰上,那可是……”
“我是碰巧路过巴黎。我在丹麦生活。你呢?”
“在这里。就在巴黎。我的上帝,我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还能干你的老本行?”
“是的,你呢?“
“我呀,没办法,先后差不多干了七个行当。”
“我就不问你有过多少个男人了。”
“不,别问我。我答应你,决不问你类似的问题。”
“现在呢,你回国去了?”
“还没有完全回去。我在巴黎还有套公寓。你呢?”
“我也没有回去。”
“但是你经常回去吧?”
“不。这是第一次。”他说。
“啊,太迟了!。难道你就不觉得着急吗?”
“不。”
“你在波希米亚没什么牵挂吗?”
“没有,我这人绝对自由。”
那个男人说这句话时很严肃,伊莱娜从中还发现了一丝忧愁。
伊莱娜的位子在飞机前部,靠过道一边;好几次她都回过头去看那个男人。她从没忘却很久以前他们的那次相遇。那是在布拉格,她跟一帮朋友在酒吧,他是她朋友的朋友,眼睛一直盯着她看。他们的爱情故事还来得及开始就已经结束了,她为此遗憾不已,这是一道从未愈合的创伤。
有两次,那个男人走过来,靠在她座位上跟她聊天。伊莱娜得知,他只在波希尼亚呆三四天,然后去外省的一个城市看他的家人。伊莱娜很伤心,难道在布拉格一天都不呆吗?哦不,在回丹麦以前可能还能呆上一两天。她能和他见面吗?要是能够再见面该多好啊!他给她留下了到外省准备住的那家旅馆的电话。
第三部分相遇
对于这次相遇,他也很高兴。她友好,娇媚,令人愉快,尽管四十来岁了,却还依然美丽。但是他却根本不知道她是谁。向某个人承认自己想不起来他是谁是件颇尴尬的事,而这次是尴尬加尴尬,也许他并没有忘记这么个女人,只是没有认出她来。跟一位女士直说这事,太没礼貌,他做不到。而且他很快就意识到不管自己有没有认出她来,这个女人都不会追问的,跟她聊聊再简单不过了。可是,当他们约定再见面,她还想把电话留给他时,他感到为难:他连一个人的姓名都不知道,怎么打电话给他?于是他也不多做解释,告诉那个女人
,希望她能给自己打电话,并且让她记下了自己在外省准备住的那家旅馆的电话。
在布拉格机场,他们分了手。约瑟夫租了辆车,先上了高速公路,然后再走省际公路。一到城里,就直奔墓地。可白费力气。那里已经变成了一个城市新区,身边是一式高楼,他迷路了。他看到一个十来岁的男孩,便停下车,问怎么去墓地。男孩只是看着他,却不回答。约瑟夫以为他没听明白,便加大声音,慢慢地、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就像一个外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