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留守女人-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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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务生送来了两杯咖啡,宝石蓝的杯子放在檀香色的托盘里,杯口氤氲着淡淡的白色烟雾,那种颜色搭配出一种梦幻仙境,让人遐想翩翩。
京榕身体深陷在柔软的皮质沙发里,双手合拢,紧紧地夹在两腿间。她胆怯地望着咖啡厅墙壁上的油画,壁橱上的各种形状的酒瓶,和走廊间走过的每一个人。她悄悄地告诉我说,她曾无数次从咖啡厅的门口走过,看着落地玻璃上描摹的动漫图案,想象着坐在里面的会是些什么人。她没有想到,她今天也能坐在这里。
她端起杯子,轻轻地呷了一口,乌溜溜的眼睛充溢着笑意。她啧啧地称赞说,咖啡原来这么香,怪不得那么多人喜欢喝。
我想起了经常在大街上见到的那些服饰怪异的红男绿女,他们悠闲自如无忧无虑,他们出入咖啡馆、歌舞厅就像出入自己家门一样轻松而随意,而京榕和他们同龄,她却拥有着这么多的忧伤和拂散不去的贫穷。
此后,又是好长时间没有见到京榕,也没有她的任何消息,我已经习惯了,习惯了这个小姑娘像候鸟一样每隔一段时间就消失每隔一段时间又出现的生活。我想,她肯定还生活在这座城市里,在城市的某一个角落,像蚂蚁一样辛勤地劳作,节衣缩食,过着最简单的生活。
然而,我没有想到,就在我偶尔会想起她的时候,她已经被拘留在了看守所。
冬天来了。
在这座南方的城市里,冬天总是突如其来,似乎一夜之间,寒冷的冬天就来临了,大街上的人们裹着厚厚的衣服行色匆匆,地面上也有了一层又一层的细碎落叶。太阳从东方天际升起来,黄澄澄的,像一块奶油蛋糕,发着柔软的光芒。迎面而来的风有了一丝细微的寒意。但是,福州的冬天依然温馨而诗意。雪花只飘拂在遥远的北国,狂风也只呼啸在我们视野之外的天之涯。
那天早晨,我接到了阿青的电话,阿青说,京榕在看守所。
我半天没有反应过来,我问,什么看守所?
阿青说,看守所就是关押犯人的地方。
我说,怎么会呀?怎么会呀?京榕怎么会在那种地方?
阿青说,我们见面再说吧。
四十五 我急急乘车来到阿青就读的那所大学的门口,我们沿着铺满了花边瓷砖的人行道慢慢地走着,冬天温柔的阳光打在我们脸上。
阿青说,京榕的老公失业后,为了还债,京榕去了工业路一家发廊做按摩小姐。在上个月的严打中,京榕被抓走了。
原来这样啊。
工业路有一个很大的图书批发市场,我经常去那里购买便宜的书。批发市场的两边是一家家门店矮小的发廊,发廊的玻璃门总是羞怯地半开着,门内坐着一个个袒胸露乳的女子,看到有行人走过,就嗲声嗲气地挥舞手臂喊道,进来呀进来呀—
阿青说,京榕昨天给她打来电话,让给她送件棉衣,天气寒冷了,京榕还穿着单衣。京榕不想让公公婆婆知道她在福州干什么,不想让他们知道她被关押起来。
我和阿青来到了一家超市,为京榕买了一件棉衣,一条毛裤。
当天下午,我们就给京榕送去了。
我们来到福州城外的一座山下,沿着弯弯曲曲的盘山公路登上山顶,山顶上有一座高大而冷漠的建筑物,四面被高高的水泥墙壁围拱着,那就是看守所。
看守所一名年岁很大的警察接待了我们,他满面皱纹,腰身佝偻。他说,他在这个与世隔绝的环境中工作了三十年,再过一个月就要退休了。他很消瘦,和蔼可亲,说话中不断地夹杂着咳嗽声。
我说,我是记者。我把记者证让他看。他看了看后说,三十年了,这里从来没有记者来过,人们已经忘记了这里,除了那些犯人。
我说,我们想进去看看一个叫京榕的犯人,顺便给她送几件衣服。
老警察带着我们走进去,穿过长长的幽深的走廊,来到了一扇铁门前,两名持枪的警察站在铁门两边。老警察打开铁门,我们走了进去。
当时正是开饭时间。关押男犯人的房舍窗户全部用砖块封闭了,厚厚的铁门从外边锁着,门下有一个三寸见方的窟窿。厨师推着推车来到门前,把一个用铁皮卷制的漏斗状的器具拿出来,小的一端伸进窟窿,然后舀起一勺粘粥,从大的一端倒进去,里面就有犯人用碗接着。走在外面,都能听到房舍里的犯人们闹嚷嚷的声音。
继续向里走,最里间是女监。女犯关押就很宽松。透过栅栏门,我看到女监的房门都打开着,几个女子坐在院子里晒太阳,还有一个女犯在对着镜子梳头发。
老警察打开栅栏门,我们走了进去。走进最里边的一个房间,我看见京榕坐在通铺的床边,神情呆滞。我叫了她一声,她抬起头,看到我们,突然就流下两行眼泪,接着就泣不成声。
我轻抚着她的肩膀说,别哭了,在这里要听警察的话,好好改造。
阿青说,我们等你回来。
走出女监,我回头看见京榕站在门边,望着我们,一直在哭。
老警察告诉说,京榕要被关押三个月,还有两个月就可以出去了。
阿青说,金钱对一个人来说,太重要了。人不是为了金钱而活着,但是没有金钱一个人就难以存活。
阿青说,贫穷是一个恶魔,它会榨干你身体里的所有尊严,让你做出连你都不敢相信的事情,让你变成一个连你都不敢面对的人。
我说,金钱在生活中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生活的态度、亲情、爱情、健康。金钱能够买来许多东西,但是也有许多东西是金钱无法购买的。金钱能够买来最名贵的药物,但是却买不来健康;金钱能够买来最豪华的别墅,但是却买不来爱情;金钱能够买来最昂贵的礼物,但是却买不来亲情;金钱能够买来香车宝马,买来夜夜笙歌,但是却买不来充实;金钱能够买来纸醉金迷,买来随心所欲,但是却买不来满足。而健康、爱情、亲情、充实、满足对一个人又是多么重要。
我说,我很看重那些贫贱夫妻,他们幽居在山野荒郊,几乎与世隔绝,但是他们很恩爱,他们白头偕老,他们没有钱,但是你能说他们不幸福吗?生命其实是一个过程,与其在有限的生命里狗苟蝇营苦心惨淡,倒不如一切都看开点,自如潇洒地走过一生。别成为金钱的奴隶,每个人最终都难以逃脱一死,而死亡是不允许带走任何东西的。世界首富比尔?盖茨每天工作十五个小时以上,他的饮食起居却非常简单。富可敌国的他在生活中和一个普通的员工并无二致,那些钱对于他又有什么用处。
阿青说,你这叫站着说话不腰疼。如果我们家有钱,哥哥就不会去伊拉克打工,媚娘也就不会离家出走,我也就不会无家可归。要不是媚娘存了一笔钱做我的学费,我早就失学了,早就不知道流落到哪一个陌生而遥远的地方,也许会和京榕一样。如果京榕有钱,她怎么会倚门卖笑,怎么会街边摆摊,怎么会忍受着别人的折磨和白眼。
我语塞。我知道我们说的都有道理,但是我们的说法又是矛盾的。也许生活就是这样充满了悖论,所以生活才会这样纷繁复杂。
阿青的这些感慨是在我们把京榕从看守所接出来后抒发的。
我们把京榕从看守所接出来,一贯聪颖的京榕目光呆滞神情木然。她消瘦了许多,身体单薄得就像一张纸,似乎一阵风就能将她吹得漫天飞舞。走到山下,我们看到有一群郊游的青年骑着自行车疾驶而过,洒落一地的欢歌笑语。看着他们的背影,京榕说,我要好好生活了,打死也不再做小姐。
京榕要回长乐家中,她说要陪着公公婆婆一起过日子。为了避嫌疑,我让阿青送她回去。
第二天,阿青见到了我,满面愁容。
四十六 阿青说,京榕一回到家中,债主就踹门进来了。他们要京榕偿还老公出国时所欠下的高利贷。京榕刚从看守所出来,身无分文,而公公婆婆也都老态龙钟,任何一点小小的事情都能够让他们惊慌失措,他们就像两只躲在墙角觅食的老鼠,除了害怕和叹息他们再也想不出任何办法。他们一切都听从京榕的。在债主面前,京榕一再解释哀求,然而那些人根本不听,他们要拆了京榕家的房子,京榕跪地求饶,要求宽限十天,十天内一定偿还利息,那些人才骂骂咧咧地走了。
京榕家的房子其实很破旧,但是,那是两位老人的栖身之所。京榕说,如果真的没有了房子,两位老人将难以存活。
她那个没有文化的老公在遥远的以色列依然处于失业中。
那天晚上,阿青在京榕家住宿了一个夜晚。在福州市区长大的阿青真切见到了乡村的贫穷生活。她说,在那样的环境中,她连三天都呆不下去,而京榕却在那里生活了那么长时间。
在那间简陋的蚊蝇肆虐的房间里,阿青和京榕一夜未眠。那是京榕的结婚新房,然而新房里除了一床棉被是新的,其余的一切都是破烂陈旧的。新房里连一架最普通的电视也没有,唯一的家用电器就是一台收音机。就是依靠那台收音机,京榕和她的老公才知道乡村之外的世界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们没有婚纱照,他们只有两张四寸的彩色照片,在那两张照片上,京榕依偎在一个模样普通的男子身边,很幸福地笑着,很满足,很惬意。
京榕说,她从小没有了爸爸,妈妈带着她长大。单身的妈妈很孤独,她有一点歇斯底里,每当她疾病发作时,她就会折磨京榕,将京榕拧得遍体鳞伤。而等到她平复后,她又感到很后悔,抱着京榕嘶声痛哭。
京榕说,她不恨妈妈。她理解孤苦无依的妈妈。但是她从来没有见到过爸爸。爸爸是去世了,还是和妈妈离婚了,她不知道,妈妈也从来没有告诉过她。她从小生活在一个残缺不全的家庭中,她没有感受过温暖。所以,当她结婚后,她非常珍惜自己的家庭,她把公公婆婆当作自己的亲生父母。
京榕对阿青说,因为老公对她好,她知道了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好会好到什么程度,会让人多么感动。所以,她非常非常爱老公。
阿青曾经对我说,不明白京榕为什么会爱那个没有容貌没有金钱的男人。
我说,我曾经采访过一个女子。她先前有一个男朋友,那个男朋友很贫穷,他们只买得起街边小店的食物,也穿很普通的衣服。那时候,每逢周末两人都不上班的时候,他就用自行车载着她,一路摁着铃声来到乡下踏青。但是因为父母的反对,他们分手了。后来,她嫁给了一个很有钱的男子,住豪宅,坐香车,那个男人也很爱她。但是她说,她最幸福的,还是和第一个男朋友骑着自行车郊外踏青的时光。她说她今生都不会忘记那些情景。
后来,听阿青说,在她从长乐回到福州后,京榕也来到福州,又开始做小姐。
她要还债。
每次我从外地采访回来,路过夜色中的河畔,就会想起京榕。河畔长满了郁郁葱葱的树木,南方的树木都叶片阔大,透过树丛能够看到彼岸闪烁的霓虹灯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