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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5984-誓鸟     :张悦然新书-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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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所表现出的沉静状态,反倒使他有些不安。他总觉得,她有些心不在焉。他猜测她是不是在等什么人,那人也许会忽然出现,将她带走。他想象着她跨上那人的船时的情景,她又变得像从前那样放肆,浑身散发出熟透果实的芬芳。那是永远不会在他面前展露的一面,永远都不与他关联的快乐。他在无边的臆想中变得愤怒。他几乎确定,她是在等待什么人,这里只是一个疗伤的驿站,待她完全康复,待她的情人再度出现,她就会义无反顾地离开。    
    他觉得自己就要被这些漫无边际的臆想弄疯了。


《誓鸟》 纸鸢记《誓鸟》 纸鸢记(下阕)(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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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他看到了一丝光亮。事情似乎出现了新的契机。    
    七月的时候,牧师忽然收到在欧洲旅行的儿子发来的信,在信上他说非常想念父亲,想来热带小岛探望他。    
    牧师放下信,走到花园里散步。那把随意撒在草丛里的种子已经生出很高的枝叶,也开了花。时光像是又完成了一次分娩,就是这样的快。他记得大约就是在初见淙淙之后不久,教会的德勒撒嬷嬷不知从哪儿带回一把花种,神神秘秘地撒在了教堂后花园的这块空地上。据说她年轻的时候也曾是个浑身充满浪漫气质的姑娘,但那已是很久远的事,牧师看见她时已是垂垂老矣,属于她的韶华年月,不可想象。    
    “这是一个没有秩序的国度,连季节也是混乱的。没有花期,又都是花期。在这里,生命是一件那么随意的事,孩子的生养、丢弃、死亡都很寻常。可是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显现出令人惊异的生命力,充满勃勃生机。”牧师记得,他曾在给儿子的信中这样描述这里。这里是所有植物纵欲的乐土。那些花很快就开了,蓝紫色的小花呈高脚碟状,散着一点淡香,是非常安静的小花,并不怎么引人注意。但两三日后,他再经过这片草丛,就惊讶地发现,那些原本蓝紫色的小花竟然变成了浅浅的雪青色。有一些还未完全变色,深深浅浅的小花簇在一起,使这里忽然热闹了许多,也华丽了许多。    
    又过了几日,他发现那些雪青色的小花完全褪去了颜色,变得洁白如雪。现在花丛已经有层层叠叠三种颜色,从蓝紫到雪白,宛然经历了一个生命蜕变的过程。他看着三色小花交叠怒放,一阵欣喜,连忙唤了德勒撒嬷嬷来,询问她这是什么花。德勒撒嬷嬷早已猜出他对这花的喜爱,她得意地一笑:    
    “这花叫做‘昨天,今天,明天’。它们好像带领着我重温了我的少女时代……一眨眼就过来啦!”    
    此刻,牧师俯视着这片烂漫的三色花丛,念着它们的名字“昨天,今天,明天”……昨天,今天,明天。世代流传。是的,这便是生命轮转的轨迹,这便是神的旨意。


《誓鸟》 纸鸢记《誓鸟》 纸鸢记(下阕)(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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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清晨,淙淙推开门,一只牛皮信封徐徐飘落。她捡起来,辨识出上面是牧师的字。    
    “就是前天,在无人知晓的平淡中,我度过了五十七岁的生日。想一想,我比你大三十六岁,就觉得好累……”    
    淙淙缓缓在桌前坐下来,她端起玻璃杯,啜了一口水,在杯中窄小的水面,她看到牧师那张幽怨无奈的脸孔。她竟从未想过他的年龄——他已经五十七岁了。    
    “下个月,我想你就可以洗礼了。那对我来说,是一件很值得欣慰的事,我一直盼望着它的到来,我想象着当那一天到来,我该是多么快乐,能够亲眼看着你获得新生,重新握住圣母的手……此外,还有一件事,我想对你说说。再过一阵子,也许就是下个月,我的儿子会来岛上看我。我记得曾对你说起过他,也许你已经忘记了吧,他是个挺不错的小伙子,高大,英俊,有非常健康的体魄;而且他没有我那么忧愁,是个很乐观的年轻人。我想等到他来了,你可以见见,若是你碰巧也不觉得他讨厌,或者你们以后可以在一起……我是说,一起生活,我相信你们会得到幸福的。    
    “至于你此前在船上生活的事,我会代你向他隐瞒。这于他虽是不公平的,但那也并不是你自己的选择,实属生活的无奈。我想倘若日后他知道了,也终会理解的。所以,你大可不必为那些不愉快的旧事而担忧。你冰雪聪明,我想他一见到你便会爱上你的……我想到了你们的婚礼,你们这对漂亮的小人儿站在圣母面前盟誓,交换戒指,亲吻……我敢肯定,那将是我此生最幸福的时刻……    
    “不过他是独子,幼时我和他母亲对他都是极为宠溺的。长大后他多少有些自我,不会关心别人。不知他是否能懂得你,能否照顾好你。我想我是懂得你的,也能照顾好你,只可惜我剩下的时间已然不多了……”    
    女孩放下信,禁不住发出轻声叹息。她闻到有一股淡淡的香气从面前的信纸上弥散开来。那是一种可以品析出层次的香气,她闭上眼睛,童年的气息不知从哪个角落慢慢升腾起来,将她包围;接着,她看到了现在的自己,然后是以后的自己……她犹如踏着空中的回旋楼梯,层层上升。    
    她伏在带香味的信纸上睡着了,宛若黄粱一梦,她将她的一生都看尽了。醒来时,她手中握着那张单薄的信纸,悲伤地哭出声来。这是她唯一的凭借,它至少证明这世界上还有人愿意一生照顾她。    
    同一时间,牧师也从梦中醒来。在梦里,他那犹如蒲葵树般高大挺拔的儿子翩翩向他走来。不过几年不见,牧师几乎不识得他了。他是这样高贵,眉梢还带着逼人的英气,走路时衣褶摩挲,发出刷刷的声音,整齐肃穆,好似一个王子。牧师百感交集,一时竟叫不出他的名字。只在心底,他轻轻地唤着他——艾伦。    
    牧师颤抖地将淙淙的手交到艾伦的手中。光焰在这对璧人的头顶绽放,欢笑与赞美声不绝于耳。此刻,他站在哪里?他站在他们的婚礼上,这个他曾预言是他一生最幸福的时刻。他也的确在微笑,和众人一样。可是这场仪式为何这样漫长?他们起誓,交换戒指,亲吻,每一个细节仿佛都上演了无数遍,他们忘情地长吻着,像两棵交生交缠的树。牧师孤单地坐在硬邦邦的木头座椅上,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坐立不安,他被彻底遗忘了。    
    他觉得自己就要变成一根烧焦的木头,身体里最后一点水分就要流失走了,而他们还在吻。哦,他们是一对情投意合的毒蛇,正在用猩红色的芯子盟誓。他终于忍不住叫出声来:为什么没有人给他一杯水!    
    他的声音很快被他们狂热的亲吻吸干,不留一点痕迹。他大声地呼喊,挣扎求救,直到从梦中惊醒,才逃离这场可怕的婚礼。    
    


《誓鸟》 纸鸢记《誓鸟》 纸鸢记(下阕)(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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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眼便到了淙淙受洗的日子。    
    对于牧师来说,这是一段非常难捱的时光。自从做过那个有关婚礼的梦之后,他变得有些害怕艾伦到来。他期盼艾伦忽然改变主意,掉转航线,去了别的地方。    
    他痛恨自己的脆弱,一个焦渴的梦,竟然就使他如此畏惧。艾伦就是他的明天,世代流传,他视若珍宝的情感,将在艾伦身上得到延续。爱之交替犹如花香弥合,自然融会,没有痕迹——可是为何他还会有这么深的忌妒?    
    事情就是这样荒诞:他内心深处有一种恐惧,那便是有人要将她从他的身边永远带走。为了留住她,他不惜将儿子押上,让他娶她。    
    然而他们将弃他而去,可怜的牧师被留在小岛上,孤单单地度过余生——难道这不是他想要的吗?当妻子死去,他决定留在小岛上时,难道不是已经做好了这样的准备?    
    尽管他知道这也许是最好的安排,可是他还是不甘心地伸出手,试图紧紧抓住什么。    
    他为她施浸水礼。那是一次体面而庄重的仪式。淙淙写了许多张请帖,邀请了一些船上和难民营的姐妹来观礼。她们当中有些人从未进过教堂,可是坐在那里,她们完全被这种肃穆的气氛包围,仿佛自己也成了盛大歌剧表演中的一员,于是情不自禁地感动起来,将最由衷的祝福送给亲爱的小姐妹。    
    还有一份特殊的请柬,淙淙专门请人捎给住在海边船屋里的人。她的神色凝重,一看便知,这个人对她来说不同寻常。    
    来人是个盲女,凹陷的眼窝里没有一丝湿润的东西。何止眼睛,她整个人都没有一丝水分,干瘪得好像一株斩断了根须的树木。她被人搀扶着,向女孩慢慢走过来。随行的人是个英俊的青年,比起盲女来,他显得整洁而健康。他也是认识女孩的,先于盲女,他已经开口对女孩说话:    
    “原来你来了这里。我们一直都在寻找你。”    
    他的语气亲昵,他们三人一定认识已久,都是好友。莫非眼前这个男子就是女孩一直挂记的?牧师猜测着,然而似乎又不是,因为女孩一点也没有将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看得出,淙淙非常在意这个盲女,她可能是她的好姐妹。盲女虽然落魄,却带着几分矜傲,不似那些在船上卖唱的歌女。    
    “请先观礼,其他的稍候再说吧。”那个男子还要说什么,女孩冷冷地制止了他。他们于是坐下观礼。    
    女孩穿白色洗礼服,犹如天鹅般美。她仿佛忽然长大了许多,在仪式之前,显得孤决而高贵。    
    牧师躲开她的光辉,闭上了眼睛,静等仪式开始。如今,他不再有多一分的杂念,只希望全神贯注地为她主持这场典礼,陪她一起经历这场重生。他最后能给她的便是这场典礼。此后不久,艾伦便会抵达,他是如沐春风的王子,将带给她甜蜜又新奇的生活。    
    洗礼台是突出的半月形的露台,约有三层楼高。淙淙站在洗礼池中,牧师念诵洗礼经文,只有咫尺相隔的女孩能听出他的声音在颤抖。目光的汇聚,也许曾擦出几簇温暖的火芒,也只有他们自己知晓。待到他念完,牧师和助礼人一起,扶着女孩,让她向后倒三次,全身浸在水中。    
    待再站起来时,女孩闭着眼睛,湿漉漉的头发紧贴着绯红的脸庞,她看起来那样小,犹如初生的婴孩。    
    这朵他拣来的小野花,终于蓄满圣水,开出炫目的花朵。    
    他对她说:    
    “现在的你,是一个全新的你了。”    
    女孩缓缓睁开眼睛。水滴从睫毛和眼角流淌下来。她俯看了一眼教堂里观礼的人,又看着牧师,狡黠一笑。    
    然后她纵身一跃,从洗礼台跳了下去。    
    当她如一只鸟儿般飞起来的时候,牧师本能地伸出双手去抓。他似乎碰到了她的脚——冰凉的、布满伤口的脚从他的视线里一晃就不见了——他双手只扑住一捧圣水。水花蒙在脸上,是腥的。他俯身看下去时,女孩已经落地。白裙变得殷红,衬在她的身后,犹如孔雀开出了一扇屏。    
    众人一片哗然,所有的人一起涌向那只坠地的孔雀。没有人告诉盲女发生了什么事,她只是听到顿然的坠地声,像闷雷滚过云头——等到血的腥气散开的时候,她才明白过来。    
    牧师愣了很久,才从受洗台上再望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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