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画 王跃文-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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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市长视察完了工地,已是中午一点多了。驱车进城,只见街道整洁,市面如常,没有水灾的痕迹。皮市长非常满意,回头对坐在后面的张天奇说:“很好啊,大灾过后不见灾,说明你们工作做得到位。”回到宾馆餐厅就餐。皮市长见上了白酒,马上皱了眉头,说:“天奇同志,我们不能前方吃紧,后方紧吃啊!”张天奇忙叫人撤了白酒。
不喝酒吃饭就干脆多了,一会儿就散了席。
下午听取乌县关于这次洪灾的汇报。县里是张天奇为主汇报,自然是汇报连续不断的几次大的降雨过程,降雨量达到多少毫米,乌水河水位达到多少米,超过历史最高水位多少,全县淹没或冲毁农田、房屋、堤防、公路、桥梁及农田基础设施多少,死难群众多少,直接经济损失总计多少,最后请求市政府解决专项救灾款、救灾粮、救灾化肥等等多少。接着,部门的同志发表意见,说的都是原则话,他们都等着皮市长最后拍板。
县里和市直部门的同志都说了,皮市长这才说,当然首先充分肯定了乌县县委、县政府在大灾面前显示出的坚强有力的领导,全县人民在大灾面前表现出了艰苦奋斗、团结实干的精神。讲到人民群众,皮市长声情并茂:“我们的群众太好了同志们!在工地上,我亲眼见到一位七八十岁的老太太也在那里参加劳动,老太太没有豪言壮语,只是一句话,人民政府好。多么朴实的群众,有这样的好群众,什么困难也难不倒我们!”下面皮市长就拍板解决救灾款、救灾粮、救灾化肥若干。皮市长边拍板边点着有关部门领导的名字,请他们负责落实到位。皮市长说完,张天奇带领县里的同志热情鼓掌,感谢市政府的亲切关怀。
散完会,就是晚饭时间了。张天奇跑到朱怀镜和方明远房间,说:“请二位帮忙,我们一起去请示一下皮市长,今天晚上是不是上些白酒。”朱怀镜和方明远都只是笑笑,同他一道上楼去。敲门进去,皮市长刚从卫生间出来。张天奇小心地把上白酒的意思说了,那样子像是生怕皮市长批评。其实他心里并没有那么怕,只是为了衬托皮市长的清正廉洁。皮市长果然就微笑着批评人了,说:“天奇同志,大灾当前,百事从简。”张天奇继续请示:“各位领导跑了一天,很辛苦。不多摆吧,每桌只一瓶白酒。”皮市长笑笑,说:“天奇啊,我硬是磨不过你。好吧,只能一瓶。”
入了席,皮市长见上的是湖南名酒酒鬼酒,脸色严肃起来,说:“把这酒撤了,上你们自己的酒不是很好吗?”张天奇就叫宾馆经理换乌县产的乌水春酒。朱怀镜听说换乌水春,立即没有胃口。那酒质量太差了,喝过之后口干头痛。一会儿,服务小组端着白色斟酒壶上来了,给各位斟酒。朱怀镜不想喝,用手捂了杯子。张天奇劝道:“朱处长别客气,尝尝家乡酒吧。这几年我们酒厂不断改进技术,乌水春的质量有所提高。你试试吧。”这么一说,朱怀镜就不好意思了,只得要了一杯。张天奇举了杯,向皮市长一行道了辛苦,表示感谢。朱怀镜轻轻抿了一口,发现乌水春的口味真的变了。果然皮市长也是这种感觉,说:“不错嘛,乌水春并不差。”大家都说这酒不错。朱怀镜这就放心喝了。仔细一品,感觉这酒就是酒鬼酒的风味。朱怀镜心里有谱了,却没有任何表露。在座的都是喝惯了高档酒的人,酒一沾嘴就猜得出品牌,只是都在装糊涂。
皮市长喝着这爽口的乌水春,对乌县酒厂这几年提高产品质量表示满意。几杯下肚,皮市长来了兴致,说:“商品固然要重视质量,但营销工作也是至关重要的。所以说,我们乌县的乌水春酒,并不是质量不行,一定要把营销工作抓上去。”大家都说皮市长的意见很正确。张天奇表示一定认真贯彻皮市长的指示。郭厅长说:“这酒真的不错,只要按照皮市长的意见办,也能创名牌。我就觉得这酒不比酒鬼酒差。”他这话却是弄巧成拙,叫张天奇脸上讪讪的。皮市长摇摇头,说:“这酒的质量是有所提高,但同高档酒相比,还有一定差距。”张天奇这就自然些了,举了酒杯,望着皮市长说:“我们酒厂正在组织技术攻关,争取尽快使乌水春的质量再上一个台阶。”
吃完晚饭,洗漱完毕,方明远邀朱怀镜到各位厅长房间走走。先去了工商银行李行长房间。李行长见朱方二位去了,就说:“皮市长晚上不活动一下?”方明远说:“今天一天都还没休息,让他休息吧。”三个人说了一会儿话,两人便告辞。刚准备开门,就有人敲门了。开门一看,朱怀镜认得,是乌县人民银行和工商银行的两位行长,来拜码头了。两人便又去了郭厅长房间。里面早巳坐着两个人了,一介绍,是乌县水利局的两位正副局长。郭厅长问:“皮市长晚上怎么安排?”方明远说:“他今天很累,让他休息吧。”两人没有坐下来,就这么一一串了一圈,每位厅长房间都去了。只是没有去陈雁房间。朱怀镜忽然明白了方明远的用意,原来他是不想让各位厅长晚上去打搅皮市长休息。方明远做得老练,朱怀镜也就不点破。两人回房,已经有人等在门口了。是乌县国税局的局长龙文。龙文是朱怀镜当副县长时一手栽培的。正扯着,张天奇敲门进来了。见龙文在这里,张天奇就问:“老龙,你去看市国税局马局长了吗?”龙文说:“马上就去。”张天奇忙说:“还没去?快去快去。”龙文便笑嘻嘻地出去了。原来张天奇要求乌县各局的局长们都得去拜见他们上级部门的领导。可见张天奇深谙官场套路,事事都做得周全。朱怀镜知道,皮市长拍板的救灾钱物能够兑现多少,还得看县里怎么办事。部门办事有部门的套路,给你办他们可以讲出一千条理由,不给你办他们可以讲出一万条理由。
朱怀镜见张天奇客气了几句,面色凝重起来,猜不出他有什么大事要说。张天奇叹了一声,说:“怀镜,出了点麻烦。”张天奇虽口上轻描淡写,说出的却是天大的事。
原来,但凡上面有领导下来视察,下面就从汇报材料、视察现场、生活起居到安全保障等都要一一做好准备。这次,接到市里通知,说皮市长要来乌县,张天奇亲自部署了接待工作。以往,每逢上面有领导要来,公安局和民政局就将那些街头乞丐、疯子、算命先生等收容起来,供养几天。但这几年县里财政越来越紧张,而且将这些五花八门的人供养几天也很麻烦,所以只要上面来人,县里就将这些街头流浪者集中起来,用汽车往外地遣送几百公里。乌县通常是把这些人往梅市境内送,因为梅市每次上面来领导都把这些人往乌县送。两地便送来送去。等那些流浪者从遣送地再回到乌县城里,差不多都是十天半月以后了。当然也有人就这么永远没回乌县了。这回为了迎接皮市长的到来,乌县对整治街头秩序非常重视。因为既然灾后恢复工作做得好,街头就不得有乞丐等闲杂人员。所以,由公安局和民政局各派一位副局长亲自押车,将街头流浪者送往梅市。但是谁也没有料到,汽车在中途翻下悬崖,车上四十六名流浪者和两位副局长、司机全部遇难。
“谁想到会这样呢?”张天奇说话的声调都变了,像大病初愈的人有气无力,“幸好我们租的是客运公司的车,现在往上报的只是客运交通事故。”没想到张天奇白天在皮市长面前笑嘻嘻的,内心却背着这么重的包袱,朱怀镜便宽慰道:“既然能这样遮掩过去,应该没事吧?”张天奇摇头道:“本来没事的,正巧曾俚回来了。他弟弟在煤矿,现在下岗了在家闲着。他找县政协王主席,想给老弟调个工作。碰巧这回死的那个司机同曾俚家是邻居,这事就让他知道了。本来,我们已做好了两个副局长和司机家属的工作,他们家里有什么困难,尽管提出来,县里尽量解决。现在人家家属倒不说什么了,曾俚硬要将这事曝光。我派人去请他吃饭,居然请不动。”张天奇望着朱怀镜,目光是在请求。朱怀镜看看手表,说:“我去一趟吧。”
张天奇亲自送朱怀镜到了大门口。朱怀镜按张天奇说的房号敲了门。曾俚开门,没想到是朱怀镜,很吃惊的样子。朱怀镜本想两人先聊些别的再切入正题,说:“我听说你来了,马上跑来看你。”但曾俚自己先就提到了这事:“多谢了!你别假惺惺了好不好?我知道你是受人之托。那些流落街头的人,除了贫穷,他们还有什么罪?就要这么对待他们?发达国家也有乞丐,也有疯子,也有神汉巫婆。这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没有谁苛求政府解决所有社会问题,因为这不可能。”朱怀镜知道好言相劝不会奏效,也不想同他进行没有意义的理论探讨,就直话直说:“曾俚,我也觉得这事不该发生。但我跟你说,官场中人的思维方式就是面对现实处理问题,别的以后再说,甚至永远不说。
你是乌县人,家里有事就得有求于乌县领导。这事你不闻不问,百事好说。”曾俚头往沙发靠背上一搭,叹道:“我知道你指的是我弟弟调工作的事。我不肯求人,但我只有两兄弟,我老母亲以死相逼,硬要我出面找县里领导。老母亲哭哭啼啼,弟弟上要养老,下要养小,又没有工作了,不只有死路一条?我是没有办法,才硬着头皮找了政协王主席。如今他们却用这一条作为条件同我交换,真是卑鄙!我说怀镜你是怎么回事?你怎么总给张天奇当说客维护他这种人呢?是你们私交很好吗?”朱怀镜说:“什么这种人?其实你对他并不了解,只是本能地反感。要说交情,我同他的交情远远不如我同你的交情。但碰上这种事,我只能向着他,说服你。”曾俚问:“为什么?”朱怀镜笑笑,说道:“你应该知道,如今在官场上要想有所作为,靠一个人肯定不行,得编织一张互利互惠的关系网。像张天奇这样风头正劲的人,谁都会乐意把他拉到自己的网内来,我有什么理由不帮他呢?再说,这又是为了接待皮市长而出的事,皮市长对我对张天奇都是意义非同寻常的人物。为什么要把这事捅出来让皮市长难堪呢?你别用这种眼光瞪着我,你要是在我这位置上,你也会这样做的。”曾俚摇头叹道:“这么多年都是这样对待这些人的,竟然没有一个人告状!这回死了那么多人,大家居然保持沉默!”
朱怀镜看看时间,已是十一点多了,他换上一副真诚的面孔,说:“曾俚,说真的,我从心里佩服你的侠肝义胆、你的社会良知。但面对现实你应该明白,有些事情嘴上说说可以,写写文章可以,却是认真不得的。就说这个事情,不拱出来屁事没有,你把它捅出去了,除了处理几个人,除了给当地政府添些麻烦,也没有其他任何意义。只不过把你老弟快要到手的饭碗砸掉了。何必呢?”曾俚听罢,双手捧着头,使劲地摇。朱怀镜看得出他真的很痛苦,不忍心再刺他。两人正沉默着,听得有人重重地擂门,叫道曾俚你滚出来。朱怀镜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吓得张大了嘴巴。曾俚起来开了门,一条黑脸汉子冲了进来,指着曾俚的鼻子臭骂。朱怀镜一听,更是吓得两耳发响。原来曾俚的老母亲真的想不开,服了毒药,正在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