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19-黑暗时代的人们:彼岸人文译丛-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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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arrate)和“陈述”(relate)。relate 通常表示详细地陈述出某情况,这种情况多是自己亲历或了解到的,一般缺少对事件整体的把握。而narrate 所表示的“叙述”包含着情节,在讲述时有语调的变化,如停顿、激昂以及节奏,而且由低潮过渡到高潮,因而它所讲的故事是诗意的、可以反复讲述的,可以激发出人们对事件整体意蕴的领悟。——译注中。不过,尽管这种陈述也在塑造历史,但它没有解决任何难题,也没有减轻任何痛苦,因而它从来就没有征服过任何东西。相反,只要事件仍然具有活生生的意义——这一意义可以保存很长一段时期——“征服过去”就可以采取重复叙述故事的形式。广义上的诗人和狭义上的史家的任务,便是使这种叙述活动保持运转,并使我们置身其中。我们大多数人并不是诗人或史家,但我们可以从我们自身的生命经验出发,对这一叙述活动感到亲近,因为我们同样有回忆自己生命中重要事件的需要,在其中我们将这些事件与我们自身和他人关联起来。因此,我们经常会产生出“诗意”,在这个词最宽泛的意义上,它是一种人类的潜在可能性;可以说,我们经常在期待着它从人类身上喷涌而出。而当这种诗意出现时,对已发生之事的叙述便成为一种对时间的中断,一个成形的故事作为新芽就被嫁接到世界的树干之上。通过诗人或史家的具体描写,对历史的叙述便获得了持存和不朽。因此叙述在世界中有它自己的位置,在那里它将比我们活得更长久。在那里它可以继续讲下去——哪怕只是一个罕见的故事。没有什么意义可以离开这些故事而存在,这一点我们通过自己的非诗意的经验就可以知道。所有的哲学、分析和格言,无论它们多么深刻,在意义的强度和丰富性上,都不能与一个讲得好的故事相提并论。
我看来有点跑题了。我们要讨论的问题是:在一个变得非人的世界中,我们必须保持多大的现实性,以使得人性不被简化为一个空洞的词语或幻影?换一种方式说:我们在多大程度上仍然需要对世界负责,即使是在我们被它排斥或从它之中撤离时?我当然不想断言,那种“内在移民”作为从世界向隐匿处、从公共生活向匿名状态(当这种匿名状态成为事实,而不只是那种充分利用内在资源以缓解良心压力的借口)的逃离,并不是一种合理的态度;事实上在很多情况下它是唯一可能的态度。在黑暗时代的衰微中,只要现实没有被忽略,而只是一直被当做需要逃避的对象,那么离开这个世界就总是合理的。当人们选择逃离世界时,私人生活同样也能构成一种很有意义的现实,尽管它仍然力量微弱。只要他们从根本上认识到,现实的现实性并不在于它的深度照会中,也不来自什么隐私,而只存在于他们所逃离的世界之中。他们必须要记住,他们是在不断地逃跑,而世界的现实性就在他们的逃离中确凿地显现出来。因此,逃避现实的真实动力来自于迫害,而逃亡者的个人力量也随着迫害和危险的增加而增加。
但是,我们也不能无视这样一种生存方式在政治上的限度,即使它一直保持着自身的纯粹性。它的限度在于这样的事实:力量(strength)和权力(power)并不是一回事。权力只在人们一起行动的地方,而非在人们作为个体变得更有力量的地方才会产生。任何力量都不足以大到可以取代权力;无论力量在哪里与权力对抗,屈服的总是力量。因此,当逃离无法通过绕开或遗忘现实来完成之时,正如有人认为自己过于善良和高贵,以至于不能与世界相对抗,或者他无法面对蔓延世界的绝对“否定性”,这时即使是彻底的逃离和反抗力量,也要受制于既定的时代。例如,完全忽略纳粹让人无法忍受的愚蠢的喋喋不休,这对人是多么有吸引力啊!然而,无论人是多么渴望屈从于这种诱惑而躲藏到自身灵魂的避难所中,人对现实性进行抛弃的结果,都永远是一种人性的丧失。
因此,如果在第三帝国,一位日耳曼人和一位犹太人结下友谊时仅仅声称“因为我们都是人类”,这句话就很难作为一种人性的标记。它只是对那一时代他们共同的现实和世界的逃避,他们也并非是在反抗那个世界。那些试图否认日耳曼人和犹太人之现实差别的人们,或许可以规避那部禁止这两类人进行交流的法案,但他们却不可能反抗它。如果要保持一种尚未丧失其现实根基的、处于迫害之现实中的人性,他们必须能够对彼此说:“一个日耳曼人和一个犹太人,成为朋友。”无论这样一种友爱在当时的什么地方出现(当然今天的情形与此完全不同),同时又维持着其纯粹性,亦即一方面没有不当的内疚感,另一方面没有不当的优越或自卑感,那么,他们在一个变得非人的世界里,就获得了一点人性。
四
我之所以要举友爱作为例证,是因为它在许多方面与人性的问题特别相关,而且它将我们再次引回到莱辛身上。众所周知,古典作家们认为朋友对于人生是必不可少的,一种没有朋友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在支持这一看法时,他们很少会考虑我们在不幸时需要朋友帮助这一点,相反,他们宁可认为,除非有朋友来和我们分享快乐,不然我们就不会有任何幸福或好运可言。当然,古代也有像“患难方知真朋友”这样的格言;然而,那些无须这种证明就被我们视为真朋友的人,才常常是我们不用掩饰就可以与之同喜悦、共欢颜的人。
我们习惯了把友爱仅仅视为一种私密现象,朋友们在其中彼此敞开心灵,而用不着为世界及其要求所困扰。卢梭,而非莱辛,是这一看法的最强有力的支持者,而它与现代个体的基本态度非常一致:这些个体在与世界疏离化的过程中,只有在隐私和面对面的私密性中才能真实地展现自己。因此对我们来说,很难理解友爱与政治的相关性。例如,当我们在亚里士多德著作中读到:philia,亦即公民之间的“友爱”,乃是城邦的优良生活的基本要求之一时,我们很容易认为他只是在说城邦里不能有派系之争和内战。但是,对希腊人来说,友爱的本质在于言谈。他们认为,只有经常交换意见才能把公民聚集为一个polis(“城邦”)。在言谈中,友爱的政治重要性以及其中包含的人性就显示出来。与那种在其中个体只谈论自己的私密性的交谈完全不同,尽管这种谈话也被朋友在场的快乐所充满,但它所关注的却是共同的世界;而如果这一世界不被人们经常谈及的话,它就会仍然是“非人的”(在这个词的非常字面的意义上)。这是由于,世界并不会仅仅因为它是人类所造而有人性,它也不会仅仅因为在其中有人的声音就变得有人性,它只在人们把它作为谈话的对象时才会如此。无论我们受到世界中的事物多大的影响,也无论它们困扰和刺痛我们有多深,只有在我们能和同伴谈论它们时,这些事物才会变得属人。而所有无法成为谈论对象的事物——真正的崇高、真正的恐怖和诡异——也许能找到一种人的声音以进入世界,但它仍然不是完全属人的。只有通过谈论世界和我们自身中正在发生的事情,我们才能把它们人性化,同时,也正是在谈论它们的过程中我们学会了做人。
希腊人把这种在友爱的谈话中获得的人性称为philanthropia (仁爱),亦即“对人的爱”,因为它通过准备与他人分享世界而显示出来。它的反义词,亦即misanthropy(厌恶人类),就意味着“厌恶人类者”找不到他喜欢的人来和他分享世界,意味着他认为没有人配得上与他一起在世界、自然和宇宙中分享喜悦。希腊人的“仁爱”在变成罗马人的humanitas(人道)时意义发生了很多变化。最重要的变化对应着这样一个政治事实:在罗马,那些有着极其庞杂不同的族群来源和世系的人,也可以获得罗马公民权,因而可以进入有教养的罗马人之间的谈话,并与他们一起讨论世界和生活。这一政治背景使得罗马人的“人道”与近代人所说的“人性”(humanity)区别开来,近代人在谈到“人性”时一般仅仅是指教育的结果。
论黑暗时代的人性:思考莱辛论黑暗时代的人性:思考莱辛(7)
人应该是冷静和冷峻的,而非多愁善感的;人性是在友爱而不是博爱中得到了证明;友爱不是私密的个人行为,而是政治的要求和对世界的防护——这一切对我们来说都只是古代经典的专有特点,以至于我们在《智者纳旦》中发现与它们相似的特征时就感到迷惑了。这部戏剧被现代人不无公正地称为一部经典的“友爱”剧。在这部剧中使我们深感陌生的东西,是“我们一定,一定要成为朋友”,纳旦说着这句话转向了坦布拉,事实上是转向了他遇到的所有人。这种友爱对莱辛而言的重要性显然远远超过了爱的激情,他可以粗暴地切断一个爱情故事(那对恋人,亦即纳旦的养女和坦布拉,后来被证明是亲兄妹),并把它转换为这样一种关系:在其中需要友爱,但却排斥爱情。这部剧中的戏剧化的张力,完全在于“友爱和人性”与真理之间的冲突。这一事实或许让现代人感到很不适应,但它却再一次严格地接近了古代经典所关心的原则和冲突。毕竟,在该剧的结尾,纳旦的智慧完全在于他准备为了友爱而牺牲真理。
关于真理,莱辛具有非常离经叛道的想法。他拒绝接受任何真理,即使是那些大概由天意所宣布的真理;他也从不觉得受到真理的强制,即使它是由别人或他自己的推理过程所得出的。如果说他也曾面对过柏拉图式的doxa与aletheia、意见与真理的选项的话,他会怎么选择是毫无疑问的。他非常高兴地看到——用他的比喻来说——那只“真正的戒指”已经弄丢了,假如它曾经存在过的话;他高兴是因为在人们讨论世界中的事情时,将会产生无以计数的意见。假如“真正的戒指”确实存在,那就意味着谈话的终结,并因而意味着友爱和人性的终结。在这一相同的背景下,他很乐意自己属于“有限的神灵”(limited gods)的种族,他有时候用它来称呼人类。他认为人类社会将受到的威胁,决不会来自那些“更多地用麻烦来制造谜团而不是驱散它”的人,相反,它来自那些“企图用自己的轭支配所有人的思考方式”的人。这与一般意义上的宽容基本无关(事实上莱辛自己绝非一个很宽容的人),但它却极其紧密地关涉到友爱的赠与,关涉到朝向世界的敞开,最终关涉到真正的对人的爱。
关于“有限的神灵”,关于人类理解力的诸多界限的主题(思辨理性可以指出并超越这些界限),后来成为康德批判哲学的重要对象。但是,无论康德的态度与莱辛有多少共同之处——事实上他们确实有许多共同点——这两位思想家还是在一个关键的点上区别开来。康德意识到,对人类来说不可能有绝对真理,至少是在理论的意义上不可能有。他的确是准备为人类自由的可能性而牺牲真理;因为如果我们拥有真理的话,我们就不会是自由的。但是,康德很难同意莱辛所说的,真理如果确实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