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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胭脂-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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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陶陶,我的头发为你而白。〃
  〃妈妈,〃她温和地说,〃没有我,你的头发也是要白的。〃
  〃从什么地方,你学得如此伶牙俐嘴。〃
  〃从你那里,从外婆那里。〃她笑。
  她长大了,她日趋成熟,她的主观强,我不得不屈服。
  我唏嘘,陶陶眼看要脱缰而去,我心酸而无奈。
  人总怕转变,面对她的成长,我手足无措。
  〃我去与外婆聊天。〃
  〃她不在家,她与朋友逛街。〃
  〃你应该学外婆出去交际。〃
  〃陶陶,既然你不让我管你,你也别管我好不好?〃
  她赔笑。
  我爱她,不舍得她,要抓住她。
  〃那么我叫一姐做绿豆汤我吃。〃她还是要开溜。
  我叫住她,〃那合同,千万给我过目。〃
  〃一定,妈妈。〃
  拍电影。我的天。
  我只有叶成秋这个师傅、导师、益友、靠山。
  坐在他面前,红着眼睛,我有说不出的苦,不知从什么地方开始。
  人家雄才伟略,日理万机,我却为着芝麻绿豆的私事来烦他,我自觉不能更卑微更猥琐。
  但是我不得不来。 
 
  
 

第4章 
 
  他说:〃我什么都知道了。〃
  我抬起头,在地球上我所仰慕的人,也不过只有他。
  他笑,〃你到底还年青,经验不足,何必为这样的小事弄得面黄黄,眼睛都肿。你母亲都告诉我了,她赞成,我也不反对。〃
  叶成秋说:〃你就随陶陶过一个彩色暑假,有何不可?〃
  我低下头。
  〃我知道你怕,你自己出过一次轨,饱受折磨,于是终身战战兢兢,安分守己,不敢越出雷池半步。你怕她蹈你的覆辙。〃
  那正是我终身黑暗的恐惧。
  〃有时候我们不得不豁达一点。之俊,孩子们盯得再牢也会出毛病,你不能叫她听话如只小动物,照足你意旨去做,有时候你也会错。〃
  我用手绢遮住了双眼。
  〃可怜的之俊,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你哭,怎么,后悔生下陶陶?〃
  我摇头,〃不。十八年前不,十八年后也不。〃
  〃那么就听其自然,给她足够的引导,然后由她自主,你看我,我多么放纵世球。〃
  我揩干眼泪,此刻眼泡应更肿,面孔应当更黄。
  〃放心,我看好陶陶,有什么事,包在我身上。〃
  我只得点头。
  他忽然温柔地问:〃你见到世球了?〃
  我又点头。
  〃你看我这个儿子,离谱也离得到家了。〃然而他仍然脸带微笑,无限溺爱,〃他不是好人啊,你要当心他。〃
  我有点不好意思。
  我站起来,〃我知道你要开会。〃
  他问:〃你现在舒服点没有?〃
  〃好多了。〃
  〃改天我们一起吃饭。〃他说,〃我会安排。〃
  我告辞。
  这样子萎靡也还得工作,跑到这里跑到那里,新房子都没有空气调节设备,我与工匠齐齐挥汗,白衬衫前后都湿个透,头发上一蓬蓬的热气散出来,连自己都闻得到,叉着条腰,央求他们赶一赶,只得穿牛仔裤,否则无论在什么地方钩一记,腿上就是一条血痕,虽不会致命,但疤痕累累,有什么好看。
  渐渐就变成粗胚,学会他们那套说话,他们那套做法。
  碰巧有人叫了牛奶红茶来,我先抢一杯喝掉提神,他们看牢我就嘻嘻笑。遇事交不了货,骂他们,也不怕,至多是给我同情分:别真把杨小姐逼哭了,帮帮她吧。
  好几次实在没法子,叶成秋替我找来建筑师,真是一物治一物,三个工头就是服建筑师,总算顺顺利利地过关。
  最近根本没有大工程,自己应付着做,绰绰有余。
  我坐在长木条凳子上,用报纸当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往身上扇,整个人如在胶水里捞出来似的发黏,想想世事真是奇妙,如此滥竽充数,只不过念过一年校外设计课程,便干了这些年,忽然佩服起自己来。
  我再坐一会儿便回写字楼。
  那小小的地方堆满了花,也没有人替我插好它们,有些在盆子里已经枯萎一半,叫人好肉痛。
  自然是叶世球的杰作。
  他为着浪漫一下,便选我作对象,却不知我已狼狈得不能起飞,根本没有心情配合他的姿势。
  我把花全拨在一旁,做我的文书工作,直至一天完毕。
  振作起来,之俊,我同自己说:说不定这一个黄昏,在街角,就可以碰到我的救星,他会问我:你喜欢勃拉姆斯吗?
  生活是这么沉闷,如果我还跳得动舞,我也会学陶陶般天天去迪斯科报到。
  也许是好事,也许有了工作,可免除她在迪斯科沉沦。
  套一句陈腔滥调:我拖着疲乏的身体回家。
  明天的事有明天来当,今天且回去早早寻乐。
  家就是天堂,我买了一公斤荔枝回去当饭吃。
  这是我发明的:荔枝与庇利埃矿泉水同吃,味道跟香槟一样。
  沙发上有一本东洋漫画,是叮当的故事,是陶陶早两年在日本百货公司买的(那时她还是个小女孩,不知怎地,七百多个日子一过,她变成少女)。
  陶陶并不懂日文,但光是看图画也是好的,看到叮当及查米扑来扑去不知忙什么,她急得不得了,到处找人翻译。
  叶成秋答应她将画拿到翻译社去,是我制止的。
  叶伯伯当时大惑不解地问:〃查米?还有油盐?到底是什么东西?〃
  陶陶最喜欢查米这个角色,巴不得将他拥在怀中,这是只一半像兔子一半像猫的动物,来自外太空,造型可爱,性格热情冲动,陶陶时时看图识字式地逼我陪她看……
  这些画还未过时,她已经决定去做电影明星。
  我都不知说什么才好。
  我对画中的查米惆怅地说:〃你爱人不要你了。〃
  我们始终不知道故事说些什么太空陈年旧事。
  陶陶房间中一地的鞋子,开头是各色球鞋,接着是凉鞋,后来是高跟鞋。
  她从来不借穿我的鞋子,因为我只穿一个式样的平跟鞋,她却喜欢细跟的尖头鞋,那种鞋子,我在十八岁的时候也穿过,那时候我们配裙子,她们现在衬窄脚牛仔裤,颜色鲜艳,热辣辣的深粉红、柠檬黄、翠绿,也不穿袜子,完全是野性的热带风情。
  我母亲说的,穿高跟鞋不穿丝袜,女人的身份就暧昧了。双腿白皙,足蹬风骚的露趾拖鞋,便是个夜生活女郎。双腿有太阳棕,皮子光滑,鞋子高得不得了,那一定是最爱高攀洋人的女人。
  女儿说过什么,母亲又说过什么。
  有没有人理会我说过什么?
  我常常吃她们两个人的醋,不是没有理由的。
  我把漫画册子放好,看电视新闻,世界各个角落都有惨案发生:战争、龙卷风、地震、瘟疫,大概我还是幸福的一个人。
  其实我非常留恋这种乱糟糟的生活,一下子女儿那头摆不平,又一会儿父亲有事,母亲身子不爽利……让我扑来扑去,完全忘记自己的存在。
  为他人而活是很愉快的事,又能抱怨诉苦。
  等陶陶往外国留学,我的〃乐趣〃就已经少却一半,难怪不予她自由。
  才静了一会儿,关太太的电话来了。
  她的声音是惨痛的、沙哑的:〃杨小姐,你来一次好不好?〃
  我有点作贼心虚,略略忐忑,〃有什么要紧事?我一时走不开。〃
  〃杨小姐,〃她沉痛地说,〃我也知道,叫你这样子走来走去是不应该的,但这些日子来,我们也算是朋友,算我以友人的身份邀请你来好不好?〃
  我还是犹疑,我不想知道她太多的私事。
  〃就现在说可以吗?〃
  〃也可以,〃她吐出长长一口气,可见其积郁,〃我与关先生分手了。〃
  这是意料中的事,叶世球已经告诉我。
  我维持沉默。
  〃你知道他是怎么通知我的?〃〃关〃太太逼出几声冷笑,〃他叫女秘书打电话来,那女孩子同我说:'是孙小姐吗?我老板叫我同你说,你有张支票在我这里,请你有空来拿,老板说他以后都没有空来看你了。'你听听,这是什么话?〃
  叶世球真荒谬。
  〃关太太,〃我说,〃我此刻有朋友在家里,或许我稍迟再与你通电话?〃
  她不理我,继续说下去,她只想有个倾诉的机会,是什么人她根本不理,〃那我问女秘书:他人呢?她答:〃老板已于上午到欧洲开会去了。〃我才不信,去得那么快?这样说散就散,三年的交情……〃
  〃关太太,我过一会儿再同你联络好不好?〃
  〃杨小姐,我知道你忙,我想同你说,不必再替我装修地方了,用不着了。〃
  〃啊。〃人家停她的生意,她立刻来停我的生意。
  她苦涩地说:〃没多余的钱了。〃
  我连忙说:〃关太太,那总得完工,别谈钱的问题好不好?〃
  〃杨小姐〃,她感动得哽咽。
  〃我明天来看工程。〃
  〃好,明天见。〃
  我放下电话,松一口气,这才发觉腋下全湿透了。
  我发了一会子呆。
  虽说叶世球薄悻,但是孙灵芝也总得有个心理准备,出来做生意的女人,不能希企男朋友会跟她过一辈子。
  不过女人到底是女人,日子久了就任由感情泛滥萌芽,至今日造成伤心的局面。
  女人都痴心妄想,总会坐大,无论开头是一夜之欢,或是同居,或是逢场作兴,到最后老是希望进一步成为白头偕老,很少有真正潇洒的女人,她们总企图在男人身上刮下一些什么。
  母亲劝我不要夹在人家当中。
  要走,也得在人家清楚分手之后。
  我觉得很暖昧,她这样劝我,分明是能医者不自医,不过我与她情况不同。
  我与叶世球没有感情,而她与叶伯伯却是初恋情人。
  〃自然,〃我说,〃何况他是个那么绝情的人,令人心惊肉跳。〃
  〃这件事呢,有两个看法,他对野花野草那么爽辣,反而不伤家庭和气。〃
  我沉默地说:〃这都与我无关。〃
  母亲手上拿着本簿子。
  我随口问:〃那是什么?〃
  〃陶陶拿来的剧本。〃
  〃什么时候拿来的?〃我一呆,她先斩后奏,戏早就接了,才通知我。
  〃昨天。〃
  果然如此,也无可奈何,只得皱眉。〃有没有脱衣服的戏?〃
  〃没有,你放心,要有名气才有资格脱。〃妈妈笑。
  〃唉,一脱不就有名气了?〃我蹬足。
  〃这是个正经的戏,她才演女配角的女儿,不过三句对白。〃妈妈说。
  〃是吗,真的才那么一点点的戏?〃我说。
  〃真的,一星期就拍完,你以为她要做下一届影后?〃
  〃但是,现在年轻女孩子都摊开来做呢,什么都肯。〃
  〃那你急也不管用。〃母亲放下本子。
  只见剧本上面有几句对白被红笔划着。
  〃是什么故事?〃
  〃发生在上海的故事,〃母亲很困惑,〃为什么都以上海作背景?陶陶来问我,那时候我们住什么地方。〃
  我说:〃慕尔鸣路二百弄三号。〃
  〃她便问:为什么不是慕尔名?慕尔名多好听,又忙着问你是在家生的还是在医院生的。说是导演差她来问。〃
  我连忙警惕起来,〃妈,别对外人说太多。〃
  母亲解嘲地说:〃要说,倒是一个现成的戏。〃
  〃要不要去客串一个老旦?〃我笑。
  〃少发神经。〃
  〃反正一家现成的上海女人,饰什么角色都可以。〃我笑。
  〃陶陶并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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