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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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又响。
我呻吟,又不敢不听,怕是哪个客户找我。我说:〃找谁?〃
〃我是罗伦斯。〃
〃先生,我不认得罗伦斯。〃
〃我认得你的声音,你是杨之俊。〃
我改变语气,〃阁下是谁?〃
〃如果我说我是'关先生',你会记得吗?〃
〃哦,关先生,你好,怎么,〃我醒了一半,〃关太太有什么特别要求?〃
他且不回答:〃你在午睡?〃
〃是的。〃
〃啊,真知道享受。〃
〃关太太有什么事要找我呢?〃
〃不是她,是我。〃
〃你有工作给我?〃我明知故问。
〃当然也可以有。〃
〃那么待彼时我们再联络吧。〃
〃我现在要赴一个约会,再见,关先生,多谢关照。〃我再度挂上电话。
吊膀子来了。
连姓甚名谁都不肯说,就来搭讪。
这个男人好面熟,不知在什么地方见过。
电话铃再响,电话没有发明之前,人们怎么过活的?
是母亲。
〃今夜我去打牌,你帮我忙把那个长篇剧录下来。〃此牌不同彼牌,母亲一直玩桥牌。
〃你该买架录影机。〃
〃行将就木,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噜噜苏苏购置那么多东西干什么?〃
她又来了,一点点小事便引来一堆牢骚。
〃好好好,〃我说,〃好好好。〃
她挂电话。
好好好。这仿佛是我唯一的词汇。好好好。
陶陶又打电话来。
〃明天是乔其奥生日,我们在迪斯科开派对,妈妈,乔其奥问你要不要来。〃
〃我不要来,〃我光火,〃多谢他关照我。〃
〃妈妈,你应当出来走走吧。〃
〃不要教我怎么做,我要是真出来,你才吃不消兜着走,难道你希望有一个穿低胸衣裳在迪斯科醉酒勾搭男人的母亲?〃
她说:〃不会的,你控制得太好。〃
我沉默,如果真控制得好,也不会生下陶陶。
〃妈妈,鞋店减价,你同我看看有没有平底凉鞋,要白色圆头没有装饰那种。〃
〃好好好。〃
〃妈妈,我爱你。〃
〃我也爱你,几时暑假?〃我的爱较她的爱复杂。
〃考完这两天,就不必上课。〃
〃你打算住到哪里去?〃
〃妈妈,我不是小孩子了。到时再算。〃
〃喂,喂〃。
陶陶已经挂掉电话,免得听我借题发挥。
该夜索然无味,吃罢三文治匆匆上床。
第二天早上腹如雷鸣,径往酒店咖啡室吃早餐。
三杯浓茶落肚,魂归原位。
我结账往洁具专家处看洗面盆。
他把目录给我看。
〃妙极了,〃我说,〃这只黑底描金七彩面盆是我理想的,配黑色镶金边的毛巾,哗,加上黑如锅底的面孔,像费里尼电影中之一幕。〃
老板大惑不解,〃有黑色的毛巾吗?〃
〃有,怎么没有,只要有钱,在本市,连长胡髭的老娘都买得到。〃
老板忽然听到如此传神而鄙俗的形容,不禁呆在那里。我活泼地向他眨眨眼。
他说:〃我替你订一副来吧。〃
〃要订?没有现货?〃我大吃一惊。
〃杨小姐,价值数万的洗脸盆,你叫我搁哪儿?〃
〃要多久?〃
〃两个月。〃
〃要命,我已经把人家的旧盆拆下来了。〃
〃你看你,入行那么久,还那么冒失。〃
〃你替我找一找,一定有现货。〃我急起来。
他摇头,〃我独家代理,我怎么会不知道?〃
〃你去同我看看,有什么大富人家要移民,或者可以接收二手货。〃
老板笑,〃杨小姐,大富人家,怎会此刻移民?人家护照早已在手。〃
真的,只有中小户人家,才会惶惶然临急抱佛脚。
〃那我的顾主如何洗脸?〃我瞠目问。
他打趣我,〃由你捧着面盆跪在地上伺候她洗。〃这老板大抵看过红楼梦,知道排场。
我叹口气,〃也已经差不多了。〃
他见我焦头烂额,便说:〃我尽力替你看看吧。〃
〃一小时内给我答复。〃
〃小姐,我还有别的事在身上。〃
〃我这一件是最要紧的,明天上午十点我还要考试,你不想我不及格吧?我一紧张便失水准。〃我希望拿同情分。
他们都知道这些年来我还在读书。
〃今次考什么?〃
〃商业法律。〃
〃真有你的,好,我尽量替你做。〃
我施施然走了,出发到两个地盘去看工程。中饭与油漆匠一起吃,与他干了一瓶啤酒。
下午赶回家,匆匆翻一轮笔记。
叶成秋打电话来祝我考试顺利。
陶陶刚考完历史,她说:〃我想可以及格,妈妈,祝你成绩理想。〃
〃我?〃我都不知这些年来我是怎么考的这些试。
永恒的考试梦,卷子发下来,根本看不懂,莫名其土地堂,一堆堆的希腊文与拉丁文,别人埋头书写沙沙响,我在那里默默流泪……
〃妈妈?〃
〃是,我在。〃我回到现实来,〃我都背熟了的,应该没问题。〃
〃祝你幸运。〃
〃谢谢你。〃
四点钟,洁具代理商来电,说瓷盆没有现货,他尽了力帮我。
那我怎么办?
他叫我立刻让师傅帮我将旧盆装上去。
我说我索性关门不做还好点。
我根本不是斗士,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头一件想到的事便是不干,弃甲而逃。
怎么对付关太太?我捧住头。
电话又响,我不敢听,会不会就是关太太?
那边很幽默愉快地说:〃我是关先生。〃
〃有什么事?〃我没好气,这个吃饱饭没事做的人。
〃我也不旁敲侧击了,杨小姐,出来吃顿饭如何?〃
〃这是没有可能的事。〃
〃杨小姐,凡事不要说得这么坚决,说不定哪一天你有事找我,到时你可能会倒转头请我吃饭。〃
我恼极而笑,〃是吗,如果你手头上有意大利费兰帝搪瓷厂出品的彩色手绘、名为'费奥莉'的瓷盆连18K镀金水龙头一套,我马上出来陪你吃饭坐台子,并且穿我最好的透空丝绒长旗袍及高跟鞋!〃
他呆在电话那一头。
我自觉胜利了,〃如何?〃
〃你怎么知道我有一套这样的瓷盆?〃
〃什么?〃我惊问,〃你有什么?〃
〃我有一套你所形容的瓷盆,昨天才从翡冷翠运到。〃
我忽然之间明白了,关太太就是知道他家中有这样的瓷盆,所以才磨着叫我也替她弄一个一模一样的浴室,这是果,不是因。
我服了。
〃杨小姐,你说话算不算数?我一小时后开车来接你,吃完饭,你明天可以叫人来抬这套洁具。如果你肯一连三晚出来,我还有配对的浴缸与水厕。〃
我觉得事情太荒谬滑稽了,轰然大笑起来。
〃关〃先生说:〃我们有缘分,你没发觉吗?〃
〃不,〃我说,〃我没有发觉。〃
〃我可以把整个浴间送给你,真的,只要你肯出来。〃
〃我要看过货物。〃我叹口气。
〃当然,就约在舍下如何?我立刻来接你,你爱吃中菜还是西菜?我厨子的手艺还不错。〃
怎么搞的?怎么一下子我会决定穿起丝绒晚装登堂入室送上门去?
〃好的。〃我想或许是值得的。试试也好,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了。
他欢呼一声,〃好得不得了。一会儿见。〃
这是不可把话说满的最明显例子之一。幸亏我没答应会裸体去陪他跳舞。
我刷松头发,穿上我唯一的长旗袍。发疯了,也罢也罢,索性豁出去玩一个晚上。
门铃响的时候,我故意扭着腰身前去开门。
这个罗伦斯穿着礼服站在门外,手中持一大扎兰花。
他见到我立刻摆出一个驾轻就熟惊艳的表情。
我讪笑他。他居然脸红。
他实在不算是个讨厌的人,我应该消除对他的陈见。
出门之前我说:〃这事不可以叫你太太知道,否则瓷盆也不要了,我的工也丢了。〃
〃她不是我太太,〃关先生说,〃她也不姓关,她真名叫孙灵芝。〃
〃哦。〃我想起来。
是十年前的檀香山皇后。
〃那你姓什么?〃
〃我没说吗?抱歉抱歉,我姓叶。〃
叶?这下子我不得不承认杨家的女人与姓叶的男人有点缘分,我沉默。
他的家非常漂亮,豪华得不像话,并不带纨袴之意,只有行内人如我,才会知道这座公寓内花了多少心血。
〃我一个人住。〃
〃好地方。〃
我们并不是一对一,起码有三个以上的佣人在屋内穿插。
他很滑头地说:〃要看东西呢,就得进房来。〃
我只得大方地跟进去。
他并没有吹牛,套房里堆着我所要的东西。
整间睡房是黑色的,面积宽阔,连接着同色系的书房,因为装修得好,只觉大方,不觉诡异。
我叹为观止,〃谁的手笔?了不起。〃
〃真的?你喜欢?〃
〃是哪位师兄的杰作?〃
〃我。〃
我笑,不相信。
〃真是我自己。不信你可以问华之杰公司,家具是他们的。〃
大水冲到龙王庙,华之杰正是叶成秋开的出入口行,写字楼全部由我装修。
〃我会问。〃
〃真金不怕红炉火。〃他耸耸肩。
他服侍我坐下,我们俩相对吃晚餐。
〃你这件衣服真不错。〃他称赞我。
〃谢谢。〃我说。
他倒是真会讨女人欢喜,算是看家的本领。
〃今天晚上无限荣幸。〃
〃谢谢。〃
〃之俊,我想,或者我们可以做一做朋友?〃
我摇摇头。
〃你有男朋友?〃
我摇头。
〃情人?〃
我再摇头。
〃丈夫?〃他不置信。
〃没有。〃
〃你生命中此刻没有男人?〃
我继续摇头。
〃我有什么不好?〃
他不是不好,他只是没有我所要的质素。
〃你担心孙灵芝是不是?不要紧,这种关系可以马上结束。〃
我笑了,叫我代替关太太做他的爱人?我又摇头。
〃我们改天再谈这个细节吧。〃
我看看表,〃我要回家休息了,我明天一早要考试。〃
〃考试!〃他惊异,〃你还在读书?读什么书?〃
〃改天再告诉你,太多人问我这个问题,我已做有图表说明,可以影印一份给你。〃我笑。
〃今天晚上,你已经很破例了吧?〃他很聪明。
〃我极少出来玩。〃
〃别辜负这件漂亮的衣裳,我们跳支舞,舞罢我立刻送你回去。〃
他开了音响。是我喜欢的怨曲,正是跳慢舞的好音乐,在这种环境底下,真是一舞泯恩仇。
我与他翩翩起舞,他是一个高手,轻轻带动我,而我是一个好拍档,他示意我往哪里去,我便转向哪儿,我太写意,竟不愿停下来,一支一支的与他跳下去。
他的跳舞是纯跳舞,丝毫没有猥琐的动作,我满意得不得了。
最后是他建议要送我回家的。
道别的时候我说:〃多谢你给我一个愉快的晚上。〃
〃像你这样标致的女郎,应当多出来走动。〃
我回赞他,〃不一定每次都找到像你这般的男伴。〃
〃我早说我们应当做朋友了。〃
我但笑不语。我没有吃下豹子胆。
入睡前我还哼着歌曲。
第3章
第二天考试毫无困难,举三次手问要纸,题目难不倒我。旁边位置的考生咬破了铅笔头,我心头哈哈狂笑,像做上武林盟主的奸角。很多人不明白我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