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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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母声音越来越绝望。
这次我第一次得知她与我父亲结识的过程。
沉默了许久,我问:〃弟弟呢?〃
〃去看球赛。〃她叹口气,〃都不肯呆在家里。〃
我轻轻说:〃功课还好吧。〃
〃父亲不逼着问他们功课,反而有进步。〃
弟弟向我诉过苦,父亲对此刻的数理化一知半解,却爱考问他们,他的英文带浓厚的上海口音,他们却带粤音,争个不休。
〃你真瘦,之俊,自己的身体要当心,你妈也不煮给你吃。〃
我哑然失笑,〃我也是人的母亲,我也并没有煮给人吃。〃
她踌躇半晌,忽然问:〃你爹,还会好吗?〃
我很震惊,不知如何回答,呆在那里。
又过很久,但觉灯光更加昏暗,人更加凄惨,我急于逃避,正式告辞。
跄然逃下楼来,看见世球的笑脸,颇如获得定心丸。心中嚷:叶世球,这一刹那,如果你向我求婚,我会答应,我会答应。
他一打开车门,我就改变主意。他要的是不同风格的玩伴,我要的只不过是休息,跟结婚有什么关系?哑然失笑。
他说:〃之俊,你怎么了,忽而悲,忽而喜,七情上面,可惜是一出哑剧。〃
我白他一眼。
同他吃饭,不换衣裳是不行的。
我为他套上崭新白细麻纱旗袍。
换罢衣裳出来,他递给我一瓶香水。
我一看,惊奇,〃狄奥拉玛。〃
〃是。〃他似做对了事的孩子,骄傲高兴。
〃不是已经卖断市不再出产?〃我有三分欢喜,〃你什么地方找来,又怎么知道我喜欢这味道?〃
〃山人自有妙计。〃
〃陶陶告诉你的。〃
〃嘘,说穿没味道。〃
我无奈地坐下来,坦白地问:〃世球,你真在追求我?〃
他又模棱两可,不予作答。
〃我知道,你只是想我领略你的追求术。〃
他抱着膝头看着我,笑脸盈盈。
同他父亲跟我母亲一样,做长期朋友,莫谈婚姻。
我叹息一声,〃吃饭去吧。〃
在馆子里也不太平,数帮人过来同他打招呼,有两个金头发的洋妇,酥胸半露,老把身体往他膀子上挤,对我视若无睹——〃罗伦斯,找我,罗伦斯,找我呀。〃媚眼一五一十,蓝色玻璃眼珠子转得几乎没脱眶而出,我以为只有台湾女人在钓金龟时才有此表情,原来世界大同。
我自顾自据案大嚼,管你哩。
洋的走了来中的,一般地袒胸露臂,肌肉松弛,头发半遮着面孔,企图改善面型,挂满一身水钻首饰,走起路来如铜匠担子,〃好吗?罗伦斯。〃半带意外,其实她早三十分钟就看到他,特地补了粉才过来的。
他把她们都送走,坐下来,对我吐吐舌头。
我正自己对着餐牌叫甜品。
〃之俊,露些女人味道出来。〃
〃你放尊重点。〃
〃恼怒了,是否妒忌?〃他大喜过望。
〃算了吧,来,选甜品。〃
他露出非常失望的神色。
我忍不住笑出来。
这便是叶世球,他喜欢这种游戏,唉。
百忙中我抽空与陶陶相处了一天,因没有功课压迫,她丰满了,大腿比以前更圆润,穿条皱纹的牛仔短裤,一件白衬衫,一双球鞋,背只网球袋,全是廉价货,全副装备在两百元以下,全是本市制造的土产,但穿在她身上,看上去就是舒服畅意。
看见她,气消掉一半。
她用手臂圈住我,叽叽呱呱,一路说个不停,跟我讲,如果竞选不成功,她选择升学,念一门普通的科目。
陶陶同我一样,没有宏愿。
我问她同许导演进展如何。
她答:〃他太忙,老担心票房,缺乏幽默感,说话艺术腔,有一大半我听不懂,又爱逼我学习,真吃不消。〃
我忽然想念这个文艺青年,人家到底是知识分子,迂腐是另外一件事。陶陶下一任男友,真不知是何德行。
我问:〃你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陶陶奇道:〃不是要我念书?怎么又说到结婚。〃
〃有打算是好的。〃
〃我不知道,我没想过,太远了。结不结都没有问题,〃她笑,〃我想多认识朋友,多体会人生。〃
她眯着的双眼像只小猫。
接着同我说,她又接拍两个广告,〃外婆与我一齐去签合同,外婆说没问题,外婆说:博士硕士要多少有多少,可是漂亮的女孩子并不很多,埋没了可惜。〃
她曾是美女,寂寞一生,下意识想外孙女儿替她出净闷气。
〃初赛是什么时候?〃我无奈地问。
〃下个月七号。〃
〃我要到上头去工作,不能看你。〃
〃外婆会陪我。〃她安慰我。
我并不很想看,看她的人已经够多,出来这大半天,无论在路上,在店铺,在茶座,都有异性转过头来张望,面对面迎上同性,那更不得了,几乎从顶至踵,连她一条毫毛都不放过,细细端详,不知要从她身上剔出什么错来。
这种注目礼,使我浑身不自然,但陶陶却不觉什么,浑不介意,难道她真是明星材料。
〃万一当选,会怎么样?〃我问。
〃机会很微,听说今年的女孩子水准很高,届时再说。〃
〃事事自己当心。〃我说。
〃你放心,妈妈。〃
〃别太去烦叶世球,到底是外人。〃
〃罗伦斯并不介意,看得出他是热心人。〃
我微笑,对女人,无论是十六或六十岁,叶世球永远有他的风度,那还用说。
接着陶陶就忙起来,她被选入围,日日要随大队操练,学化妆走路穿衣服,问我借去大旅行袋,天天扑来扑去。
她外婆陪她瞎起劲不止,连阿一都趁热闹,熬了滋补的汤等陶陶去喝。
我感叹,这样的精力用在恰当的方向,国家就强了。
她们都嫌我,巴不得我被贬沧州,有那么远去得那么远,少在她们头上泼冷水。
听见我要再出发北上,乐得喜不自禁,全部兴奋不已。
这就是有工作的好处了,我自嘲,没人需要我?工作需要我。
这次天气比上次更坏,大雨倾盆,粗如牛筋,白花花地倒下来,不到两天,有一半人患上感冒,苦不堪言。
我当然首当其冲,头上像灌着铅,鼻塞,喉咙沙哑,影响体力,不过还得撑着做。她们教我吸薄荷提神。
不过这一次大家熟络,更似兄弟姐妹,办起事来,效果特佳。
一日下午,世球对我说:〃之俊,趁空档我与你出去溜达。〃
〃我想睡一觉,眼睛涩,胸口闷。〃
〃真没出息,伤风而已,哼哼唧唧,鼓一口气,我带你到一个好地方,保你认为值得。〃
人到中年,除非天赋异禀,往往心灵虽然愿意,肉体却软弱了,力不从心。说什么年纪不重要,心情轻松就可以等等,都是假话;根本上我已认为任何新刺激都不再比得上充分舒畅的睡眠。
〃我不去。〃
〃一定要去。〃他不放过我,〃这是命令,我已租好车子,来回两小时便可。〃
〃我不信你敢开除我。〃
〃别挑战我!〃他恼怒。
我只得跟他上车。
世球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辆吉普,一路开离市区,往郊外驶去。
开头尚见到脚踏车群,后来人迹渐稀,我昏昏欲睡,一路上唉声叹气,到后来不禁起了疑心。
〃去哪儿?〃我问。
他狞笑,〃带你这只懒猪去卖。〃
我不在乎,卖得出去是我的荣幸,什么年纪了。不过嘴里没说出来,以免有烂达达之感。
我擤鼻涕。
道路开始泥泞,但路边两侧都植有大树,树左旁是一片大湖,水光潋滟,吸引我目光。
〃是往地盘?〃我问。
〃再过二十分钟就到。〃
哗,还要二十分钟,我背脊骨如要折断,这个玩笑开得不小。
世球递一只行军的水壶给我,我旋开盖子喝一口,意外地发现是庇利埃矿泉水,心情便轻松起来。
我笑说:〃我,珍,你,泰山。〃
他转头看我,〃这不是蛮荒,别拿自己的地方来闹玩笑。〃
他脸容罕见的严肃,与平日大不一样,我噤声。
车子停在一组村屋前,下车的时候,我几乎举不起双腿。
雨停了,但隆隆雷声自远处转来,随时会再下雨。
世球与迎出来的当地人交谈一阵,然后过来叫我随他上山。
山!
我仰头看着那行近千级的石楼梯发呆。
世球握我的手拉我上去。我咬咬牙,迈上第一级。
头十分钟我几乎没昏厥,气喘如牛,肺像是要炸开来,双膝发软。
世球容忍地等我回过气来。
我心中咕哝,要卖,总也有近一点的人口市场,何苦折磨我。
说也奇怪,继续下来的十分钟,走顺了气,慢慢地,一步一步向上,反而觉得神清气朗,鼻子通顺,头也没有那么重,出了一身汗后,脚步也开始轻。
世球一直拉着我的手,他停下来,向前一指,〃看。〃
我抬头。
在我们面前,是座典型的中国古代建筑物,占地甚广,隐隐的亭台楼阁向后伸展,不知有多少进,都遮在百年大树之中,无数鸟鸣与清新空气使我觉得恍如进入仙境,但毕竟红墙绿瓦都旧了,且有三分剥落,细细观察之下,木梁也蛀蚀得很厉害。
我坐下擦汗。
世球兴奋地问:〃如何?〃
〃这是什么地方?〃我所知的,不外是祈年殿及太和殿。
世球温和地答:〃你这个知识贫乏的小女人。〃
我只得苦笑:〃请赐教。〃
〃这是鼎鼎大名的佛香阁,清康熙四十二年建成,至今有一百八十年的历史。〃
我并没有感动,数百年对我们来说,算什么一回事。
他带我来这里干什么,难道这是华之杰另一项工程?
〃有关方面跟我接触,他们请我们复修这座佛香阁。〃
我缓缓站起来,意外得张大嘴。
他?这个锦衣美食的大都会花花公子,竟会动起为大众服务的念头来?
他说:〃来,之俊,我带你去参观,这曾是帝王公侯避暑的别墅。〃
我忘记疲劳,身不由主地随他进入大门,且有工作人员来带引。
来到殿中央,抬头只看见使人眼花缭乱的藻井及斗拱,层层叠叠,瑰丽万分,我感染到世球的兴奋,真的,一百八十多年,还这么堂皇壮丽。
世球一路为我解引,〃向上看,依次序我们经过的是随梁枋、五架梁、上金枋,左边是穿插枋、抱头梁,过去是角背,脊爪柱,尖顶上是扶脊木与脊垫板。〃
我仰头看得脖子酸软。
工作人员甲笑着说出我心中话:〃没想到叶先生对古代建筑这么熟悉。〃
世球永远忘不了向女性炫耀,他用手托住正梁,一一指出,〃这是额枋,那是雀替,上面是坐斗,那三个分别是正心瓜拱、正心万拱及外泄厢拱,由柱础到拱垫板,起码有三十个以上的斗拱组合。〃
听得我头晕眼花,也亏他记性这么好。看得出是真正热爱古代建筑艺术的。
工作人员乙说:〃内室的悬臂梁已经蛀通,毁坏情形严重。〃
甲又说:〃听说叶先生在大学里做过一篇报告,是有关雀替的演变。〃
世球答:〃是。〃
我又被印象骗了。
世球轻声对我说:〃在交角的地方,雀替是不可缺少之物,由于所在的位置不同,就产生不同的要求,结果就出现各种形式风格的雀替,真要研究,可写本论文。〃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