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第11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我坐在电影小子旁边,深觉生女儿没前途,还是生儿子好,这样鬼括过的文弱书生都有我陶陶去钟意他,简直没有天理。
陶陶有点不悦,当然,她一定在想:我的母亲太难侍候,什么样的人她都不喜欢。
为着表示爱屋及乌,我夹了一块鸭腿给那小子。
陶陶面色稍霁。
你看看这是什么年代,做母亲的要看女儿面色做人。
我还得找题材来同姓许的说话。
许导演是广东人吧?怎么想到拍上海故事?是流行的缘故?别闹笑话,有现成的顾问在这里。记住三十年前的旗袍全部原身出袖,只有上年纪才剪短发。
鞋子是做好鞋面才夹上鞋底,祖宗的像决不会挂在客堂间。
说得唇焦舌燥。
然而看得出他是那种主观很强、自以为是的人,很难听从别人的意见。
我终于问:〃陶陶有什么优点?说来听听。〃
我女儿抢先说:〃我长得美。〃
我白她一眼。
导演马上说:〃陶陶可爱。〃
浮面的爱。我知道我太苛求,但爱一个人,不能单因为对方似只洋娃娃。
我暗暗叹口气,也吃不下饭,只喝半碗汤。
叶伯伯是对的,我应该走开一下,去到不同的环境,放开怀抱。
我很快告辞。坐在他们中央,像个陌生人,话不投机。
我去看父亲。
他的情况比我想象中严重得多。
不但躺在床上,头发胡须都好久没剃,花斑斑。眼袋很大,尤其惊人的是两腮赤肿,手碰上去是滚烫的。
〃有没有看医生?〃我失声问。
〃医生说是扁桃腺发炎。〃
〃不会,〃我说,〃哪有这么严重?这要看专科。〃
继母很为难,把我拉到一旁,细细声说:〃钱他自己捏着不肯拿出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我连忙到客厅坐下,开出张现金支票,〃明天就送院,一个礼拜都没有退烧,怎么可以拖下去!〃语气中很有责怪之意。
继母讪讪地不出声。
两个弟弟坐在桌前写功课,也低着头不语。发育中的男孩子永远手大脚大,与小小的头不成比例,他们也是这样,只穿着底衫与牛仔裤,球鞋又脏又旧,如烂脚似的。他们各架副近视眼镜,两颊上都是青春痘。
忽然之间我替父亲难受,这么一大把年纪,还拖着两个十多岁的儿子,仅余的钱,不知用来养老还是用来作育英才。
继母对父亲说:〃之俊来看你。〃
父亲睁开双眼,〃之俊……〃他喉头浑浊。
我很心痛,〃你早就该把我叫来。〃
〃不过一点点喉咙痛。〃
〃之俊让你明日进院。〃继母说。
〃钱太多了呀。〃他挣扎着还不肯。
〃我这两天要出门,〃我哄他,〃没闲来看你,怕没人照顾。〃
他冷笑连连,〃一屋都是人,不过你说得对,我是没人照顾。〃他伸出手来握住我的手。
我怕继母多心,〃他们要上课。你几时听过男孩子懂得服侍病人的。〃
继母这些年来也练得老皮老肉,根本也费事多心,干脆呆着一张脸,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父亲依依不舍地问:〃你要到什么地方去?〃
他的手如一只熨斗,我隐隐觉得不妥。
〃我立刻替你安排专科,明早你一定要进院,事不宜迟。〃
〃你怕什么?〃父亲还不信邪。
〃你要休息,我明早与你联络。〃
〃之俊,留下来陪我说几句话,我闷得慌。〃
我挤出微笑,〃有什么苦要诉?〃
继母不知该退出去还是该旁听,站在一旁一副尴尬相。
终于她搭讪地喃喃自语:〃我去看看白木耳炖好没有。〃
但是她并没有离开,我觉得她人影幢幢地靠在门外,不知想偷听些什么。
〃之俊,我还有些金子。〃
我微笑,〃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你说,该不该把两个孩子送出去?〃
我故意提高声线,好让继母释疑,〃那自然是要的。〃
他黯然,〃送他们出去也不管用,庸才即是庸才。〃
我笑,〃真的,我们都是庸才。〃
〃之俊,我不是说你。〃
〃爸,你要多疼他们。〃
他不响。
过很久,他说:〃我很后悔。〃
后悔什么,再婚,在晚年生孩子,还是与母亲分手?
〃你母亲,是我把她逼到叶成秋那里去的。〃
〃多年前的事了,爸。那一位也陪你熬了这些年,你这样说不公平。〃我替爸爸拉上被子,〃快快睡觉,我真的要回去了。〃
说完不理三七二十一,便站起来替他关上房门。
继母躲在门角,见我出来,也不避嫌,立刻说:〃之俊,只有你明白我这些年来吃的苦。〃双眼都红了。
我仍然微笑,〃要送他们两个出去念大学呢,还不快快加把劲用功,打算去哪里?依我看,加拿大学费略为便宜一点。〃
两个弟弟露出惊喜的样子来。
我拍拍他们肩膀,〃父亲是唠叨一点,心里疼你们,嘴里说不出。〃
叶成秋与父亲同年,今日看来,他比叶成秋要老一倍。男人没有事业支撑,立刻溃不成军。我叹息。
他们送我到楼下。我又叮嘱几句才回家。
我与父亲的感情并不深,是到最近这几年,他才主动拉紧我。开头新娶广东女人,又一连生下两个男孩子,也就把我们母女丢在脑后。
十年后他莫名其妙又厌恶后妻与儿子,父亲的感情自私、幼稚、不负责任。
但他还是我父亲。生命最尴尬是这点。
第二天我百忙中替他找到医生,命弟弟送他进去。
弟弟向我诉苦,说父亲逼着他们去买新鲜橘子来榨汁,不肯吃现成的橘子汁。
他与母亲一般的疙瘩。也不晓得这是不是上海人的特性,也许这样说是不公平的,叶成秋就不介意喝罐头果汁。
出发那日我拖着行李匆匆赶到飞机场,别人都比我早到,也比我轻松。
酒店管理科一组全是女将,仍然窄裙高跟鞋,宁死不屈,好气概。电机工程师如蜜蜂般包围她们,煞是好看。
世球叫我,〃之俊,这边。〃
我才如大梦初醒,向我的助手打招呼,挽起袋子去排队。
他特别照顾我,悄声问:〃都齐了?〃
我点点头。
飞机在虹桥机场降落,我心有点激动:回到故乡了。随即哑然失笑,我只在故乡耽过半年,在襁褓中便离开江苏,有什么感情可言,除非是祖先的遗传因子召唤我,否则与到伦敦或巴黎有什么分别。
下飞机第一个印象是热。
我们不是不能忍受热,但到底岛上的热与内陆的热又不一样。等车的一刻便件件衣服湿得透明,贴在身上,热得你叫,热得你跳。
第二便是蝉鸣的惊心动魄,一路上〃喳〃——拖长声音叫,我抬起头眯起眼睛,明知找不到也似受蝉之魔法呼召,像是可以去到极乐之土。
女士们面孔上都泛起一层油,脂粉褪掉一半,比较见真功夫,都立刻买了扇子努力地扇。
冷气旅行车立刻驶至,我依依不舍地登车。
那蝉声还犹自可,空气中的浓香又是什么花朵发出来的?既不像白兰又不是玉簪。
我贪婪地深呼吸。
〃香?〃世球坐在我身边。
我点头。
〃桂花。〃
我一时没想到。鼎鼎大名的桂花,传说中香得把人的意志力黏成一团的桂花。
我把头靠在车窗上。这个地方我是来过的,莫非在梦中曾经到过这里。
车子往大东饭店要个多小时,世球在那里吹嘘:〃我到全世界都要住市中心。〃
女士们立刻投以倾慕神色,我暗暗好笑。也难为他,这个领队不好做,虽然叶伯伯已搭通天地线,也还得世球一统江湖。
他见我笑,便解嘲说:〃最不合作的是你,之俊。〃
我不去理他,心中很矛盾,看样子大东饭店一定时髦得不得了,绝不会勾起什么怀旧之幽思。
我不是不喜欢住豪华旅舍,只是先几年经济情形有所不逮,往欧洲旅行只得住小旅馆,窗门往往对着后巷,在潮湿的夏季傍晚,水手在廉价路边咖啡座喝啤酒,看到我倚窗呆望,往往会好心地吹口哨引我一笑。
就是在那个时候,爱上小旅馆风情,特别有亲切感,连淋浴都成了奢侈,另付五块钱租用莲蓬头一次,带着私人浴巾及香皂进去,不能每天都洗,花费不起。
我喜欢看窗外月色,喜欢在没空气调节的房间辗转反侧,喜欢享受异国风情较为低层的一面。
当然欧洲再热也热不到什么地方去。
冷气车门一开,热浪如吹发器中的热风般扑上来,逼得我们透不过气来。
几位工程师哗然,纷纷发表意见。
我用手摸摸后颈,一汪汗。
世球笑道:〃我父亲说,真正热的时候,躺在席子上睡着了,第二天起身一看,席子上会有一个湿的人形,全是汗浸的。〃
女士们都笑:〃罗伦斯最夸张。〃
如果是叶伯伯说的,一定全是真的,我相信。
我们在旅舍安顿下来,淋浴后我站在窗前眺望那著名的黄浦江。
除却里奥热内庐之外,世界大城市总算都到过了。
世球敲门进来,我转头。
〃别动。〃他拿着照相机,一按快门,摩打转动,卡拉卡拉一连数声。
〃干什么?〃
〃之俊,〃世球坐下来,〃你永远像受惊的小鹿。〃
〃因为你是一只狼。〃我笑答。
〃我觉得你与这里的环境配合到极点。〃
〃这是歌颂,还是侮辱?〃
〃你太多心了。〃
我不去回答他。
〃今天晚上我们有应酬,先吃饭后跳舞。〃
我服了他,就像一些人,在游艇上也要搓麻将,世球永远有心情玩,玩玩玩玩。
〃同什么人吃饭?〃
〃当然是这里的工作人员。〃
〃跳舞我就不去了。〃
〃随你,〃他耸耸肩,〃反正我手下猛将如云。〃
我既好气又好笑,他的口气如舞女大班。
我忽然问:〃我们在这三天内会不会有空当?〃
〃你想购物?〃他愕然。
〃我想逛逛。〃
〃我与你同去。〃他自告奋勇。
〃这么热,你与你的猛将在室内喝咖啡吧。〃
〃之俊,我早说过,我们有缘,你躲不过我。〃
当夜我们在中菜厅设宴请客。标准的沪菜,做得十分精致。坐在我身边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上海籍女士,五十余岁,仍然保持着身材,很健谈,而且聪慧,她是早期毕业的建筑师,很谦和地表示愿意向我们学习。
她肩上搭着一方手织的小披风,那种绒线已经不多见,约二十年前我也看母亲穿过,俗称丝光绒线,在颜色毛线中央一条银线织成,贪其好看,当然有点老土,不过在这个时候见到,却很温馨。
女士很好奇,不住问我一般生活情形,乘什么车住多大地方做什么工作。我从来没有这么老实过,一一作答,并且抱怨自己吃得很差,不是没时间吃就是没心情吃。
世球见我这么健谈,非常讶异。
临散席时,女士说:〃你不像她们。〃用嘴呶呶我其余的女同事。
我乐了。真没想到她会那么天真,不是不像我母亲的,经过那么多劫难沧桑,都是我们所不敢问的,仍然会为一点点小事发表意见,直言不讳。
我笑:〃她们时髦。〃
她忽然说:〃不,你才时髦潇洒,她们太刻意做作。〃
赞美的话谁不爱听,我一点不觉肉麻,照单全收,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