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第5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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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曾布的资历,权任太府寺卿,原本没有任何问题,但他自三司使任上被贬以后,十年来不过在广州、凌牙门担任郡守,而后竟从凌牙门直接进入外府担任大卿,这种大起大落,已不寻常,而海外官员竟可以直接擢入部寺出任长官,更是彻底颠覆了宋朝官场的认知。而在苏辙回京接管户部之后,宋朝三大的经济部门——户部、司农寺、太府寺,其中有两个也正式落到了石党手中。
除此以外,皇帝又准了石越的札子,以故夏都城兴庆府为安西府,并接受王安礼的辞呈,以王安礼出判安西府。以吕大防为工部侍郎,权管勾工部事。
赵顼在此时进行果断的人事调整,绝非仅仅是接受石越、范纯仁等人的建议,为曾布腾出太府寺卿的位置这么简单。冯京不得再掌吏部,这已是所有人都可以预料到的事情,但觊觎吏部尚书之位很久了的王珪终于如愿以偿,却多多少少出乎人们的预料。赵顼给出的理由是很有人情味的——在六部尚书中,王珪的资历最老,却一直只是担任位次较低的礼部尚书,他在政事堂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他年纪也大了,纵使不能以左右仆射致仕,做做吏部尚书也是理所应当的。
赵顼的这个理由连司马光也没有反对。说起来,真要对王珪挑剔什么,除非从他的才干与品德入手,但这两样东西,有时候也是极为主观的,皇帝无疑拥有最后的裁决权。况且,每个人都知道王珪名为参政,实不过就是皇帝的传声筒,皇帝既然想在这个时候亲自掌握吏部,司马光和石越,也不可能和皇帝来争。
政事堂的左右仆射,对于历史都不陌生,“朕亦欲除吏”的典故,两个人心里都是很清楚的。
而在皇帝对政事堂的布局进行调整的同时,权太府寺卿曾布向东南诸路派出使者,命令先前派出的差官暂时停止追缴永顺钱庄欠款之行动。
不过,石越显然开错了药方。
汴京钱庄出现挤兑的原因,不仅仅是由于交钞过多,造成通货膨胀,更是因为金银铜钱之储备不足,民众担忧交钞会变成废纸所致。
他仓促开出“存款准备金”这一剂药方,既无助于缓解各钱庄面临的窘境,反而令得原本就面临挤兑危机的汴京钱庄雪上加霜。而且,存款准备金除了能够使一批交钞退出流通之外,与新成立的大宋钱庄总社的救急金功能重合,更加招致了钱庄们的反对——在钱庄看来,如果一定要出这笔钱,由钱庄总社来控制,远远比由交钞局控制要好。知事局对此态度难得的保持一致,在周应芳的建议下,知事局一方面对存款准备金制度做技术性抵制,采用拖延战术;一方面继续派遣代表向交钞局陈情;同时周应芳更决定拨出巨资,资助食货社的一些学者研究这个问题,使他们的研究成果可以在报纸、刊物上登载,可以出版发行。
有着西湖学院背景的周应芳,除了是一位精明的商人以外,更是真正的“儒商”——这个称谓的意义,原本就不应当仅仅是道德上的,而应当专指那些有着“儒士”的身份,同时并能够聪明地利用“儒士”这个阶层的商人。大宋的“儒士”,掌握着知识与学问,控制着舆论清议,连接着权力——周应芳也许无法总结出这三点特征,也不一定有兴趣来做这样的总结与分析,但他却总能天才般地将其为己所用。
周应芳比普通商人更加明白,对于宋廷来说,来自士大夫阶层的批评,远远比钱庄的反对要有力,而且对钱庄也风险更小。而他对这笔资金的使用也非常巧妙——熙宁重宝也许不能收买所有的学者,但是对多数人总是有影响的,而不被收买的少数,更可以彰显这笔资助的公正性,这一点可能更加重要。而这需要的,则是如何巧妙的控制支持者与反对者的比例。
但对石越来说,汴京的这点小小的反抗,根本就已经不值一提。
李清臣在东南诸路的蛮干、石越开错药方的“存款准备金法”、曾布为时已晚的停止追邀命令,外加上汴京有关废除交钞的传闻终于不可避免地传到东南诸路,终于在熙宁十七年的十二月,给汴京的王、马、石三公,带来了一个噩梦般的消息——
事情由福建路泉州开始,两家小钱庄本已被李清臣的蛮干折腾得奄奄一息,在听到“存款准备金法”后,连具体的细节内容都没有搞清楚,便先陷入了绝望,在他们心目中,交钞局征求这笔钱,与强制性收一笔巨额税款没有任何分别,于是这两家小钱庄的掌柜无一例外的打起了同一个主意,他们悄悄变卖家产,携款逃出海外!
席卷东南诸路的挤兑潮,由此爆发。东南的小钱庄远远没有汴京的小钱庄的抵抗力,他们甩卖债务,追讨债款,从十二月开始,一家接一家的钱庄被迫倒闭或者接近倒闭,小钱庄主倾家荡产,大钱庄勉强维持。更致命的是,小钱庄的倒闭又引发了小作坊的倒闭,大量的货物与半成品无人问津,不断有州县出现大规模的作坊工人聚集到州县衙门前告状的事情……
直至此时,石越才知道,原来地狱远远不止十八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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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错料一帆超十程(二之上)
石府。
新建的雪后轩,座落在石府占地达数十顷的花园之东北角的一座人造土山上,丛木环绕,是一座雅致玲珑的木制建筑,由汴京最好的工匠造成,站在雪后轩中,可以俯瞰石府北面的武成王庙和淌淌流过汴京外城的惠民河;向东面,则可以将朱雀门以南御街上的繁华锦绣,尽收眼底。
这里从熙宁十七年的冬天开始,也成为石越最喜欢呆的地方之一。
此时,在轩中孤坐的石越,不由自主地又回想起几天前福宁殿皇帝召见的情形来。
那日的福宁殿中,虽然有皇宫的供暖系统烘得殿中暖洋洋的,但无论是王安石、司马光、石越、韩维这四大重臣,还是王珪、范纯仁、苏辙、郭逵这些参知政事、枢密副使们,却都感受到了汴京冬天的寒意。尤其是礼部尚书李清臣,更是脸色惨白,神情沮丧,殊无半点高升的喜悦。石越知道李清臣并没有为自己辩护,而是主动上表请罪,但是石越却无法同情他,因为他酿下的苦酒,却需要整个大宋朝来吞咽。
不过,此事却是连石越自己也脱不了干系。
真是尽九州之铁,不能为此一错字!
石越感觉到皇帝殷盼的目光,扫过自己,扫过司马光、王安石、韩维……但石越也好,司马光诸人也罢,都只能羞愧的避开皇帝的目光。人人都低着头,福宁殿内,安静得可以听见针落地的声音。石越感觉到皇帝的目光慢慢转为失望,他偷偷观察皇帝,便见他抿紧嘴,沉脸坐着,双眼无神地望向殿门之外。
但石越却不能如以往一样,给赵顼一个许诺,甚至是一个希望。
今日石越面对的东西,对他来说,也是全新的。他冒冒然推出“存款准备金法”,以为那是对症之方,却不料,这个世界上,任何方法都是相对的。他已经忘了,这些年他身居高位,远在汴京,养尊处优,东南诸路对于自己,不过只是奏报公文上的小楷,幕僚清客口中的故事,结果一招不慎,竟然落得满盘皆输。
东南诸路到了今日这个地步,又岂能尽怪李清臣?
石越本来已经有了一套腹案来应付交钞危机,但事到如今,他却也不能不感到畏缩。尽管在外人面前竭力掩饰,但石越心里却知道,连他自己,对坚持不废除交钞的立场,都已经产生了怀疑。
但是,他的动摇,却绝敢不表露出分毫来。否则,他的动摇立即便会造成一次谁也无法阻止的大崩溃。然而,他也不敢给皇帝空口许诺——石越是明白赵顼的性格的,许给赵顼的东西,是绝不能打折扣的!
石越能够看到皇帝的嘴唇在微微地哆嗦,但他依然只能是低着头。
当时绝对没有人想到,皇帝会突然间暴得风疾。就在福宁殿召见之后,石越与司马光等人刚刚回到政事堂,准备商议对策,便见李舜举匆匆而来,召王、马、石、韩进宫,四人再次到了福宁殿,才知道众人告退之后,赵顼听石得一禀报机密事务,勃然大怒,突然间就偏瘫,连话都不说出来了。当时在场的内侍,除了石得一外,还有李向安与李舜举,三人立时分别派人禀告高太后与向皇后,又由李舜举亲自至两府,召四人进宫。
后来高太后会同两府四公,亲自询问石得一与李向安、李舜举,才知道事情的原委。原来石得一向皇帝秘禀之事,竟然事关东宫。皇城司听到坊间谣传,道有人见着六哥、七哥出没市井坊间,甚至微服至汴京小学校,和小学校的学生们“斗殴”;又有传闻说东宫不爱读书,常常逃课、装病。须知此时皇帝的身体并未大好,按照传统之道德观念,太子即使不能仿古代孝子之行为,也应当深居宫中,每日请安问病,奉汤侍药,不离左右。何况此时国家又逢多事,君父忧心国事而夜不能寐,为人子为人臣,却流连市井,与小学校之学生斗殴打架,无德之行,岂非以此为甚?因此坊间对此,虽然自有人摇头不信,但信以为真者,自然免不了要感到不满与忧心。
其实这些传闻,石越与司马光诸人也都听说过,但众人都以为不过是别有用心者的谣传,且以为不会有人相信,因此只是斥责传言者不可乱说,却没把这些事情放在心上,哪曾想到,据石得一所言,则汴京军民对此信以为真者,竟然着实不少。众人细究其因,才知道原来关于六哥、七哥装病、逃课,不读书,屡屡被太后斥责、惩罚的故事,经常在坊间流传。因此太子的风评,在汴京百姓、甚至是士子的心目中,原本并不太好,所以这些不利的传闻,才特别容易流传——若非是因为朝廷对台谏风闻言事有所约束,只怕早就已经被台谏大加抨击了。
其后石越也曾暗地里派人调查这些陷越深传闻,结果却令他暗暗惊心!石越发现,六哥在宫里受到的每一次责罚,民间竟然都了若指掌!
不过令得赵顼大怒的,还不是汴京中下层对太子顽劣、失德的风评,亦不是有关六哥、七哥私自出宫的传闻,而是石得一呈上来的一些在汴京中下层广为流传的文章与杂剧。
据皇城司查报,一出托名唐太宗,实则是颂扬宋太祖传弟之义的杂剧,在汴京各处受到追捧;而士林中,也有赞扬宋太祖传弟,奠定大宋百年太平江山的匿名文章在流传着,这些文章不仅写得冠冕堂皇,而且文采颇佳,还博得了很多的附和与赞赏!皇帝便是在看了其中的一篇文章后,突然间中风的。 ;。;;;
第十一章 错料一帆超十程(二之中)
这还是石越第一次亲眼见到一个人中风。躺在福宁殿的御床上,赵顼见着石越诸人进来,努力的想坐起来,维持自己的尊严,但半边身子却已不听使唤,李向安和两个内侍小心的扶着他坐起来。赵顼望着石越,想和石越说话,但发出的音全是一个个含混不清的音节,他越想说话,越是焦急,越是说不出来,石越感觉到赵顼的眼中,全是愤懑、焦虑,他示意李向安想写字,但当他用左手抓起毛笔的时候,整只手却不停的颤抖,根本无法下笔。皇帝恼怒地将毛笔掷到地上,眼睛移过众人,一直望着石越,石越能感觉到赵顼眼中那种令人心酸的期盼……
在那一瞬间,石越终于忍耐不住,跪在赵顼的床前,失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