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动红荷 作者:张丽-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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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他的孩子。一年后,已经成为战斗英雄的刘正信,从于莺的信中得知他们的女儿出世了。刘正信给女儿取名:刘援朝。
刘正信在医护人员的护送下住进了县招待所。第二天一早,医护人员为他做了全身清洗,换上了特制的棉质短袍,遮住他断臂断肢的末端,让他浑身上下飘着优雅的皂香。
早上八点半,护士把刘正信抱到会客室的沙发上。细心的护士还拿了一个枕头来,垫在他的背后,把他靠上去、靠正了。他的未婚妻就要到来了。
从昨天开始,刘正信就不喝水不吃饭了。他现在连大小便都不能自理。他要干干净净地见他日夜想念的未婚妻,虽然自己看不见她的容颜了。
他静静地坐着,只有耳朵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他盼着那熟悉的脚步声响起。他一定盼极了那美丽的未婚妻轻轻地走到他身边,像热恋时的她那样,用柔软滑嫩的小手抚摸他的面庞,亲昵地把玫瑰花儿一样的脸深深埋在他的胸前。那时,她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我把全校最出众的俊男俘虏了! 我很自豪哪! ”
他并且在猜想,女儿一定可以满地跑了。她一定会把女儿带来,迎接她的爸爸。想到这儿,他突然呼唤医护人员,问她们,自己包里的那些英雄勋章是否都挂在胸前了。护士说都挂了都挂了,并用手去拨动了那一枚枚军功章,发出一片悦耳的声音。那十几枚勋章,具体说是十七枚,光灿灿地挂满了他的前胸。
他满意地咧嘴笑了。他一定想象着,当于莺和女儿看到他这个战斗英雄的亲人时,该怎样地为他自豪呐! 一阵熟悉的脚步声终于出现了,越来越近,刘正信的心跳已剧烈得无法控制了。终于听到女护士惊喜地问话在门外响起:“您就是于莺同志吗? ”“是。”啊! 那甜美的嗓音,是她! 是她! “莺——莺——”
他在门里狂喊起来,一声接一声。声音如泣如诉,包含着久别重逢的悲喜。如果他还有眼睛,这会儿一定流出眼泪了。但是他那清澈深情的漂亮眼睛,一双让任何姑娘看了都怦然心动的迷人双眼,永远地泯灭了,只在两只眼眶的位置留下一团团不规则的疤痢。
他激动得不能自制,含糊不清地叫着“莺——莺——莺——”,面部所有的疤块儿连同头顶的、脖子上的,一起扭动着、纠缠着……
脚步声突然在他面前不远处停住,瞬间他听见她大声尖叫“妈妈呀——”,紧接着,他又听见她脚步疾而凌乱地跑走……
他的热望顷刻间熄灭,如一盆冷水猛然泼向一堆旺火,“嗤啦”一声只剩下缕缕灰烟。他的面部肌肉一下子僵硬下来,大脑被血液上冲,含糊不清地自言自语道:“对不起……对不起……我吓着你了……”一遍又一遍,一遍比一遍声音微弱。
他依旧侧耳细听,好大一会儿,那脚步声再也没有出现。
“我完啦……我成了废人啦……我没有个人样儿啦……英雄……英雄……嘿嘿……狗熊! ”
他一遍遍地自嘲,沮丧和绝望就像当时自己被抢救过来,发现身上凡是有用的东西大部分都没有了的时候那样惨烈地包围了自己。那时他就曾经发狂了一个多月,天天做困兽斗,吼叫,拒绝进水进食,并痛恨自己连自杀的能力都失去了。是医护人员和首长们轮流来劝说他,让他相信,祖国不会忘记功臣们,人民尊敬最可爱的人,家人不会抛弃人民英雄等等等等。
今日的恋人相见,给了他致命一击。他呆呆地靠着,不许医护人员抱他上床,不许动他胸前的那片灿烂勋章,紧闭双唇拒绝护士给他喂水喂饭。
从上午靠到晚上,他仍然希望那脚步声重新响起。他希望她只是突然受了惊吓,心理承受不了,没有思想准备……一般人伤成这样,是无法再活过来的。她回去之后,平静下来,会不会再来领自己回家呢? 她总不会不认我了吧? 唉! 认我这种废人回家有什么用呢? 一辈子伺侯着,喂水喂饭又喂药,端屎端尿又洗身,难道拖累她一~…T…? 她应该过幸福快乐的生活啊! 她有权利选择她的生活。
想到此,刘正信这位硬汉子,九死一生的战斗英雄,开始喊护士进来给他喂水喂饭了。
刚才在外面,两位护士心里特别难过。她们商量着,如果今晚上那女的不回来领人,明天上午她俩要一起去中学,捋也要把那个什么于莺捋了来。一听刘正信要吃东西了,她俩立刻去弄了热牛奶、热馒头,还有胡萝卜炒肉片,喂给他吃。
“刘同志,您吃点东西以后就早点睡。您爱人说了,她明天一定来领您回家。”
年轻的护士柔声安慰他。他笑笑说:“谢谢护士同志。”他虽然看不见眼前这两位姑娘长得什么样,但她们那轻风一样的话语,抚慰着他那受伤的心灵,他感激涕零,心中想着她们就是最美丽的天使。
“护士同志,谢谢! 明天如果她来,说说开也好……请明天转告华干事,我要同他谈谈,请他同民政部门的同志商量一下,由组织上随便把我安置在哪儿吧。”他的话语十分凄凉,但语气却平静而坚决。
两位女护士都默默地流下眼泪。她们控制着辛酸,努力使自己不哭出声来。
那一夜,刘正信在十点前就起了鼾声。他安然入睡了,而且睡得很沉,一觉睡到第二天早上七点多。
那一夜,于莺却彻夜未眠。第二天早晨来上班时,眼睛红肿着,一贯梳理得油光亮滑的两条长辫子乱乱的,一贯烫得整整齐齐的衣裤也变得皱巴巴的……失魂落魄地提着包走进办公室。一夜未睡,她一定回味了他们热恋时的片断……面对这样一个残废人,往日高大英俊才貌双全的那个白马王子消逝了! 上帝像使用了恶毒的魔咒,把她的白马王子变成了一个可怕的怪物送到了她的面前。她无法接受这一残酷的现实。从今以后,要为这样一个根本不能动弹,根本不能给自己半点爱抚的男人耗尽自己的青春,耗尽自己的生命? 这苦难的深渊将是永远不能逃脱的! 是跳下去,还是逃避开? 最终她选择了逃避! 幸好他们没有正式结婚,她这样想着,突然感到自己有点卑鄙。这个新中国培养出的第一代大学生,无产阶级知识分子,盘算着要把事情处理得冠冕堂皇,免得受到革命组织的处分,革命群众舆论的指责,以及良心的谴责。
她坐到办公桌前,一抬头看到了那个永远都是唯唯诺诺的旧社会教书匠。他就是九九的爸爸郭璋。
这女人眼前一亮。于是,新中国的女知识分子便走到旧知识分子的桌前,把人家吓得浑身一哆嗦。
“于……于老师……您的脸色不太好……不舒服吗? ”
“唉,是心里……”她做出一个伤心欲绝的表情,用手揪着胸前的衣服,“想请郭老师帮我个忙。”
“我? ”
郭璋抬起头,用两个手指向上推推眼镜,只是眨巴眼睛,看看室内并没有第三个人。
“是这样的,我有件麻烦事,总也摆脱不掉。您帮我吧。”于莺不等郭璋表示什么,就接着说下去,“郭老师,都怪我年轻时冲动,无知……你看,我女儿刘援朝……她……她是个错误……”
“怎么会是个错误呢? 谁不知道孩子爸爸赴朝作战,还是战斗英雄呢! ”
“其实……我们俩没有结婚,是在学校里……偷偷……偷偷好的……我想……纠正这个错误,跟他说清楚。”
“跟谁说清楚? ”
“跟援朝她爸说清楚。”
“那位战斗英雄? 他回国了? ”
“回来了。住在县招待所。”
“要跟他说清楚什么? 你们之间有什么不清楚? 孩子的名字不都是他在朝鲜战场给起的吗? ”
“给他说清楚……断了关系。”
“断……断……断了? 为什么呀? ”
“纠正错误呗。没结婚就生了孩子,是要受处分的……”
“不会吧? 没结婚,那分明是因为他上了前线,耽误了办事呗! ”
“没办法了。跟他没办成,可是我爹妈给我找了个老干部,大我二十多岁,家里就逼我成亲了,连婆家都去过了。”
“怎么……怎么从来没听您说……跟老干部结婚? ”郭璋真不能相信她说的话,直愣愣地瞪着她,好像一下子不认识她了似的。往常,她在学校里是个头上绕着光环的女人,要多闪亮有多闪亮,因为她支持自己的男人上前线,抗美援朝、保家卫国,所有人都敬仰她的先进思想和先进事迹! “郭老师,我爱人……就是老干部,他这些天去省里开会了……他跟您年龄差不多……我想请您陪我去招待所……”
“让我当老干部……您爱人? 冒充老干部,借我个胆儿我也不敢呀! 不不不……”
“您得帮我走一趟,郭老师。”
郭璋预感到这个女人目的动机不纯。前几天见了人还一个劲儿地夸赞她的战斗英雄呢! 现在又这样急慌慌地要甩掉人家。这样的事情,怎么能去给她当帮凶呢? 不,坚决不! 那女人把脸凑到郭璋面前,漂亮的小脸蛋儿阴沉着,咄咄逼人的眼神像匕首一样直刺过来,令郭璋心里一阵发毛。
“只走一趟。我们俩去找他,我跟他说清楚,省得以后找麻烦! 郭老师,您平常是个大老实人,今天请您帮个忙,没想到您这么难说话! ”
“我……我……嗳,可以请他过来,到学校来嘛。”
“他过不来。他没有腿走路了。”
她的语气冰冷冰冷的。
“真的不好……我跑去冒充您家老干部,以后他再碰到我,或者以后他去您家里……看孩子,会穿帮的。”
“他不会看到任何东西了。他的两只眼也没有了。”
她的语气依旧冰冷冰冷,好像这个不幸的男人跟她毫无瓜葛。
“那么说,他是伤残……”
“特等战斗英雄! 甲级残废军人! ”
“那您更不能这样做! ”
郭璋总算明白眼前这个冷酷无情的女人的用心了。她急于摆脱那个她曾经爱过的男人,并为其生出孩子的男人! 原来他伤残了。战争结束,一部分人战死沙场,一部分人肢体残缺,一部分人安然无恙。
他属于中间那等人,好歹还留有一条命。然而,令人悲哀的是,他的命运从此会如何改变呢? 他的生命,前半截驰骋疆场,英勇壮烈,后半截可不能被人抛弃,过得凄凄惨惨啊! 他开始鄙视眼前这个女人了。他站起来,准备离开办公室。
这时,于莺突然用身体挡住他的去路,两眼几乎冒出火舌。
“郭老师,别人不追究你的底细,哼哼,我可心里有数。你那女儿什么话都跟我说……姜妈是你们的亲戚吗? 你女儿说过,你们在北京住的时候,姜妈就在你们家当佣人。你们是大资本家,全家都在海外……”
“别乱猜测! 我女儿精神有毛病! 她乱说的。”
“只要组织下功夫内查外调,很快就会弄清楚的! 只是现在无人向组织报告,所以组织上没有对你引起重视……”
“别说了。”
郭璋的头越低越矮,理不直气不壮了。她击中了他的软肋。他整天提心吊胆,就怕有人拨拉他的老底儿! 解放前那个李校长已经走了,这里应该没有知他底的。
他的额头沁出了汗珠儿。刚上班时还是于莺失魂落魄的样子,现在轮到他失魂落魄、诚惶诚恐了。
他走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浑身软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