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动红荷 作者:张丽-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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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首饰都用内衣包裹着藏在薄棉被子中。他在贴身的衬衣口袋中藏着六百元钱。他不敢睡着,怕别人趁机偷了他的钱财。
汽车开到一条盘山公路上,急速盘旋而上,一侧是深不见底的悬崖,男一侧是坚硬的山体。路况不好,窄得很难会车,坑坑洼洼,还有不少路段刨开了正在维修。也不知这蛇头拉着人们往哪里去,不让问,但肯定是往海边。走着走着,天空又飘起了细雨,路面开始又湿又滑。
蛇头开得发了性子。车太破,他不得不频繁轰油门,踩制动,骂着脏话,呜里哇啦的,致使汽车在狭窄不平的弯道上左冲右突,宛若疯牛。人们都被吓醒了。
这样鲁莽的弯道驾驶技术使车内人人伸颈瞪眼,一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呆状。在一个急弯处,蛇头以他惯有的剽悍轰油猛攻,一扑一扑地冲去,不料正前方一辆装满汽油桶的货车迎面撞来,灾祸在一瞬间发生。郭璋抱紧皮箱,只听“砰”的一声巨响,接着就失去了知觉。
第二十二章
遭遇车祸之灾的郭璋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大房子中。房子里大床大桌,落满了灰尘。四周没有一个人,自己的大箱子一角已经摔坏,张牙舞爪地立在门边。门窗很讲究,古香古色。怎么看这里都像一座寺庙。
他挣扎着起身,头却一阵剧烈疼痛伴随着晕眩。他只得扶着床边坐了一会儿,再次努力走出大房子。房前是一片果园,回头看大房子好像是一处风骨犹存的会馆遗址,残砖断瓦散落一地,杂草间砖砌的正殿马头墙,无声地立在那里,令人感到一种透心的苍凉。这是什么地方? 我来这里干什么? 我的身上为何绑着几块布? 更糟糕的是,郭璋完全忘了自己是谁,以及在这之前的任何事情。他努力想努力想,性得脑子疼痛欲裂,使劲一拍如同拍着一只木桶,只有回声和震荡却无有任何影像。他痛苦无助颓倒在房前的雨后湿地上,望着阴沉沉的天,大声地问:我是谁——我为什么在这里啊——救救我! 疼死我啦——我的胳膊腿——可能听到了他的呐喊声,一老一少两个叫花子一样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男人向他跑来。他们连抬带拖拉地把郭璋弄回大屋床上。
郭璋问他们:“我是谁? 从何处来? 怎么会在这里? ”
两个叫花子傻傻地互相看了一眼,四只吃惊的大眼睛一齐瞪向他:还等你醒过来问你呢! 坏了坏了,这位磕傻啦,磕傻啦! 那个装有能证明郭璋姓谁名甚、来自何处有何贵干的大队介绍信的手提袋,却被警察捡了去,以为他在那几具烧焦了的尸体当中,报了车祸死亡。
所以,接下来的日子,郭璋不得不留在那座破败废弃的会所里,同那两位自称“盲流”的大姚和小姚一道,如三个和尚般守在这所“破庙宇”里过日子,总比无家可归流落街头的好。
大姚向郭璋讲述了救他到这里来的过程。那天大姚小姚冒雨出去,想到山谷中堵条蛇回来炖肉吃。雨天捉蛇,是他俩一年来练就的拿手绝活。一下雨,两兄弟就欣喜若狂,捉蛇完成式中还外带收获其它美味。
那天大姚小姚在湿漉漉的灌木丛中发现了昏迷中的郭璋,满脸划痕,衣服扯破,栉风沐雨,肉体只见伤痕不见血迹,身边雨水流成的一道浅浅小沟已成红色的了。哥儿俩也顾不上抓蛇吃肉,救人比什么都要紧。
郭璋运气真好,碰到的这两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原是寺庙乐班的艺人。大姚、小姚是河南阳原县人,一个村的叔伯兄弟,从小跟着爷爷学习吹打之技,遇有庙中有法事,乐班便自携法器仪仗、道服、经书去演奏。“文革”运动一起,乐班被打为封建迷信的黑班子,艺人们纷纷逃离,躲避革命群众的批斗。大姚小姚跑到此地,一路讨饭过来,居然发现了一处废弃会所可以栖身。大概会所的主人也跑掉了或是被抓走,屋子里留有基本生活用品,房前还有一片果园和一小片菜地。
哥俩乐颠儿,许是唱经做法事修了厚德,阿弥陀佛! 他们便在此安营扎寨,种点菜,在果树空地儿种点粮食得以生存。
他们也算半个僧人,慈悲为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们冒雨把郭璋往大屋抬,途中又发现了那只摔坏了的箱子。大姚往高处的公路仰望,认定这人这箱子均为上面滚落之物,照单全收。
回到会所,大姚小姚为郭璋包扎了伤口。他们惊讶,这一定是个大善人,否则怎么会从那么高的公路滚下来只有几处擦刮浅伤呢? 当他们发现这人摔得不知前事,傻了的时候,便得出一个结论:这人的身世一定很苦,佛祖让他忘掉从前的苦难! 于是,他们给不知姓甚名谁、从何处来到何处去的郭璋起名老姚。
于是,老姚、大姚、小姚每人各占会馆的一间房,白天一起弄吃的,晚上凑到一堆儿抽烟聊天。老姚跟着他们学抽烟呛得直咳。大姚小姚可以回忆起小时候许多有趣的事情,就讲给老姚听。
大姚从六岁起就跟着爷爷学习吹管子,他至今还记得爷爷的教诲:霸王的管子报膀的笙,要吹笛子架起鹰。他黎明即起,头顶一碗清水,练吹奏,头不晃身不摇滴水不洒。十几年如一日勤学苦练,终于成为了大乐师。
小姚学得是镲、云锣和扁鼓,属打击乐。他们跑出来时,也没忘了带家伙,经常在寂寞的夜晚哥儿俩自己吹吹打打做法事,反正这地方前不靠村后不靠店,孤零零地缩在一个小山坳里边,外人也很少过来走动。
老姚把箱子藏在床铺底下,过一两年就拿出一件首饰去卖掉,给三个人添置些春夏秋冬的新衣服,买一些鱼肉回来改善生活,以报答两位兄弟的救命之恩。他还买来一把二胡,和他们一起自娱自乐。他们经常在一起合奏的有《月儿高》、《东方亮》、《北漠雁》、《干身佛》,还有《二泉映月》。
就这样他们在一起生活了将近十年。到了1976年冬天,大姚小姚接到家乡人捎来的信,说那边早就形势平稳了,叫他们回去重新搭起乐班,说老家可以唱庙会了。
大姚小姚高兴得恨不能立马登车返乡,又不忍把老姚一个人丢在山里,就商量带他一起回河南,反正他也想不起自己的家自己的亲人,就把他当老大哥照顾一辈子吧。
大姚小姚一直猜测老姚是北京人,因为郭璋生于北京长于北京,四十多岁才离开北京,讲普通话很标准。恐他嫌河南阳原穷,便以那里的民间道教吹打乐历史悠久,流传民间最广泛,乐班将来一定可以重整旗鼓来鼓动老姚跟他们一起走。他们说,从历史上的清道光年间起始,阳原宗教盛行,庙会、祭祀活动频繁。每年必请乐班的庙会就有正月十五真武庙、二月十九大悲寺、四月泰山庙、五月关帝庙、七月初一金山寺等,都是艺班大显身手的时候。除了寺庙活动,乐班还要在每逢节庆或节气的时候演奏,比如“四头八节”——四头为四季之首( 立春、立夏、立秋、立冬) ;八节为正月初一元旦节、正月十五元宵节、三月上旬清明节、五月初五端午节、七月初七鹊桥会、八月十五中秋节、九月初九重阳节、腊月初八冰山节。此外还有一些道教的俗节,如七月十五中元节、腊月二十三祭灶等,有乐班吹吹打打过节才有气氛。百姓不论贫富,每逢婚丧嫁娶乐班都会被邀请去吹打演奏,这早已成为了民俗。
老姚动心了。一个人留在这里实在太孤单,再者,曾听一位来买水果的镇上人说,这座会所的主人是个老右派,快从牢中出来了。反正自己孤身一人,又同大姚小姚共同生活了八九年时间,颇有感情,大家谁也不舍谁,何不跟他们去了! 一年到头不少活干,拉拉乐器,身子骨还行。
说走就走。老姚又卖了一件首饰作为路费,把乐器什么的,还有这八九年添置的所有东西,盘盘罐罐、破衣烂衫,一样也不丢统统打包带走。穷家值万贯啊! 上路前的紧张忙碌,累得老姚有一天倒下去了。仰面朝天直拍到地面,脑袋重重地磕在床腿上,天旋地转,他登时昏死过去。大姚小姚把他送入医院,在那里治疗了一个多月才出院。为此,大姚小姚推迟了还乡的行期,天天在医院陪老姚。
到了1977年的春天,三人踏上了回中原的归途。大姚小姚在几天的火车颠簸中一左一右地照料着老姚。老姚的头还是一阵一阵地疼,一阵一阵地恍恍惚惚,一阵一阵地闪过一些仿佛熟悉又不太清晰的支离破碎的记忆残片。在同一节车厢里有一个面部曾被烧伤过,而今留下狰狞疤痕的男人,老姚却盯住他不眨眼地看,并自言自语地道,我认识他我认识他……他是谁呢? 直到那疤痢脸男人中途下车后,老姚还在发愣,苦苦思索,他是谁呢? 我看到过这样一张脸,肯定在哪里看到过。
到了阳原,三人同另外十六人组成艺班,住在一座寺庙的厢房里,这里的厢房有三十多间。寺庙建在高台阶上,每当踏着这些高台阶出出进进,老姚都有一种感觉,仿佛早年在这些高台阶上日日走过,上上下下,似曾相识,倍感亲切。多年前的高台阶是哪里? 今天走踏的这座高台阶跟那些高台阶有什么联系? 他的脑子里时常出现一些混乱的意识和感觉,连夜里做梦也仿佛能看到凭空多了一双眼睛,细眯眯的含着傻笑在空气中自由穿梭……
还有一张不完整的男人脸,没有眼珠,布满恐怖的疤瘌,鬼一样地围着他飘移不停……
艺班那时还没有太多法事可做。为了表明进步,他们演奏革命样板戏。老姚有了用武之地,京胡拉得有板有眼。
有一天,艺班要给县里领导表演京剧《智取威虎山》,就把台子搭在风景优美的公园里。公园里正好有一池荷花在风中摇摆。老姚坐在台侧,身下就是那片红荷。他一边拉着“打虎上山”唱段,一边望着那片荷花,忽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伤感,大脑里又闪出那双细眯眯的眼睛,朝他一眨一眨地,另一张鬼脸也朝他一点一点地凑近,他只觉一阵寒战,眼前金星进溅,迷眩过后转向黑暗的深渊……
京胡悠远的弦音戛然而止。
人们七手八脚把昏倒在台侧的老姚抬到旁边的民宅中。他仍然昏睡不醒。人们看他呼吸、脉搏都正常。估计他年岁大了身体虚弱,休息一会儿就会好。大姚小姚两位好兄弟一直守在他身边。
老姚能感觉到自己在一个很熟悉的地方游荡,一忽儿是在郭庄大屋书房里,一忽儿又在广东那座废弃的会馆里……那个傻笑着的细眯眼又出现了,一忽儿是扎小辫穿花裙带着糖葫芦翩跹在老胡同里,一忽儿是剪短发穿小花绸衣黑绸裤在竹林里扑蝶……鬼脸男人也挤进大屋,徘徊在荷花池上方,无腿无臂飞在空中,不倒翁似的飘来荡去……似梦似幻,痛苦挣扎了一番,这处那处有些分明,朦胧人物关系也理清楚……
老姚忽地坐直身子诈尸一样,吓了大姚小姚一大跳。老姚大声宣布:我知道我是谁了,我叫郭璋,家住胶东半岛的郭庄,家有小女小婿二人,均有残障,他们离不开我!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片刻愣怔之后,大姚二姚一齐搂住了郭璋,激动地大叫:他恢复记忆啦! 第二天大姚二姚还有艺班的乡亲们热情地把郭璋送上了开往山东的列车。郭璋挥泪告别,喊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