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动红荷 作者:张丽-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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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直到秋末的某一天,我发现了另外一个天大的秘密以后,才知道郭姥爷他永远也回不来了。从那以后,我每当看到九九,想起九九,心中都隐隐作痛。因为她和正信到死都不知道,在那个开满野花的路边送别了他们的父亲,却是他们最后的诀别! 那一天,我突然想起我有一条特别漂亮的苏联乔其纱料的长纱巾,淡蓝色的底,黄色的小花朵和深绿色的大叶子,花色同薄如蝉翼的质地一道半透明着,该清晰的清晰,该朦胧的朦胧,既柔软又绚丽。这条纱巾应该在姥娘的衣柜里。
想到这条纱巾,我就想立刻把它翻出来。我跑回家,姥爷姥娘不在家,大门二门都只扣着锁链,没有挂锁。我拿下门扣,打开两道门跑进屋,大狗太福好些天见不上我一面,高兴地在小院里满地打滚儿。
跟它玩了一会儿,我就进屋动手去翻姥娘的那扇古老的嫁妆朱漆木柜。
我刚打开木柜,一眼就瞅见了一个手提袋。我一愣,这不是郭姥爷出走那天提的那个手提袋吗? 上半截是黑帆布的,底部是棕色皮的,一个长方形的提袋。我一把抓出了那个提袋,疑惑地把它拿到炕上去看。我诧异,这包怎么会在姥爷家呢? 郭姥爷明明提走了啊! 而且姥爷也说过,郭姥爷根本没去城里找他。姥爷还遗憾,他们老哥俩连面都没见上,郭姥爷就这么离家去远方了。
我站在炕边,拉开那只手提袋。我翻着看,里面有牙具、香皂头儿包在一张油纸里、两只白线手套、几包配好的中药……郭姥爷有偏头痛病,一直在自己配中药吃……还有一本地图册,在地图册里夹着一个黄色信封。
我抽出信封,没有封口的信封里正是那封由于莺亲笔写的,盖着生产队公章的证明信。
我非常的震惊! 难道郭姥爷被人抓走了? 是于莺出卖了他? 不会呀! 那个于莺能冒着危险连夜赶来报信,是绝对不会再去出卖郭姥爷的,那样她自己也完了。除非他出了什么意外? 正拿着信发愣,我姥爷一步跨进来了,看见我正守着那只提袋,手里拿着证明信,姥爷什么都明白了。他和蔼地把我抱到炕上,说:“你可真能翻腾,老鼠洞都能戳打到。”
我瞪着姥爷问:“郭姥爷的手提袋怎么在咱们家? ”也就是在那个年代,如果是在当今社会,还真会让我怀疑到谋财害命呢! 郭姥爷走时,身上带了不少的首饰和钱票。
“既然你都看到了,俺就告诉你。不过你得答应姥爷,绝对不能告诉九九和正信! ”
“姥爷,快说! ”
“你郭姥爷他……他已经死了。”姥爷沉痛地说。
“什么? 他死啦? ”我倒抽一口冷气,僵住了。我不相信这是真的。
“半个月前,公安局来人了,找我这个村支书了解是不是开给郭璋这封介绍信,俺说是俺开的。公安的人问,你的字能写这么好? 俺说是找人代写的。俺以为公安是来查这封信的。没想到公安说:‘那么说,死者就是郭璋。’然后他们给俺看了广东某县公安局寄过来的材料,说在广东的一个小渔村发生了车祸。一辆拉货车撞翻了一辆长途公共汽车。公共汽车爆炸着火,车上的人有五名完全烧焦,无法辨认身份与面目。其他二十名伤者都已认领了自己的东西并由家人接走。在汽车残骸不远处的草丛中,公安人员发现了一个手提袋,从手提袋中又发现了证明信,断定五名死者里面,有一个是这证明信上的郭璋,因为伤者里面没有人叫郭璋。他们核实完证明信和遗物,要见一下家属。俺怕九九受不了,这事不能叫他们夫妻知道,就说这人不在村里常住,村里没有亲属,出门去也是为了找失散的孩子。公安人员留下手提袋,让俺在一张单子上签了名,就走了。”
我半晌说不出话来。公安都认定郭姥爷死了。难道他没有找到大领导? 他为什么去了广东的小渔村? 我的脑子里一片混沌。
姥爷赶紧嘱咐我:“千万千万不能叫九九他们知道啊! 反正人都烧焦了,也没有办法入土为安,搞不搞发丧、立不立墓坟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要为活着的两个人想想。这两个人,一个残,一个傻,往后他们没有了盼头儿,日子能过下去吗? 尤其九九。如果她知道了她爸爸死了,对她的打击该多大啊! 本来就半疯癫,再受刺激会不会完全疯掉呢? 她要是垮掉,正信由谁管? 对不对? ”
‘’九九在她爸爸刚走那天就开始哭,不顾一切,谁安慰都没用。是正信说她爸去北京找解放前的地下党领导去了,九九这才每天傻呵呵地盼着她爸找到大领导以后就回家来呢! 真的不能告诉他。她知道她爸爸没了,她一定受不了会疯掉! “我也这样说。
姥爷一听我这样说,放心了。不过他还是嘱咐我:“你这张嘴呀,没把门儿的,不能说漏啦? 要时刻记住,不管跟九九说什么,就是不要提她爸爸。九九说等她爸回来,你就说一定会回来。记住啦? ”
“记住啦。”
“不能忘了? ”
“不能。”
“要是说漏了,就送你走,以后也别来俺们村啦! ”
“不会说漏! 向毛主席保证! ”
姥爷就把手提袋藏起来。我没心思再找乔其纱了,爬下炕,又去九九家。
走在路上,我真想放声大哭。郭姥爷离家远行那天的情景都浮现在我的眼前。他是多么好的一个人啊! 他长得精神、见闻甚广,饱读诗书可谓博学之士! 在他那龙蛇游走的笔端下,还曾记叙过那样一幕革命的话剧! 虽然他始终戴着“混进革命队伍中的旧知识分子”的帽子,可我觉着他是进步的、要求革命的,向往革命队伍的正派人啊! 我着实替他委屈,革命队伍为什么不要他献出的知识和力量呢? 为什么非要把他扔出去呢? 他就这样去了。客死异乡,连尸骨都未能回归故里! 走到大宅院的门前,我站了一会儿,望着那高墙大屋,哀叹着那位老人的不幸,猜想着他的魂灵会不会自己飞回来呢? 我一辈子没守住过什么秘密( 当然是指朋友间生活中的,而非工作机密) ,只有对九九的,在这件事情上,我确实做到严防死守住了这个秘密,一直到九九也去世,她仍然不知道她爸爸早已死在异乡。
那天下午,我怕露馅儿,就拉九九上山玩。正是酸枣缀满荆棘的季节,我们跑到后山头,那里山高路险,羊肠小道两侧荆棘丛生,绿叶中间缀满了圆圆的、鲜红的、紫红的大大小小酸枣,馋得我们直咽口水。
我们每人挎一只小篮,披荆斩棘,伸手去摘酸枣,手啊脚啊都被扎破了。蝴蝶和蜻蜒在头顶上飞舞,蚂蚱在脚底边的草棵间蹦来蹦去,偶尔还能看见松鼠大战。几只翘着大尾巴的小松鼠,以惊人的敏捷在酸枣林间,在荆棵之上穿梭般地相互追逐、打斗,弱者在失利的情势下落荒而逃。
当我们采满一篮子酸枣坐下来休息时,我看到不远处有一个坟包,上面长了茂密的比麦穗谷穗还巨大的毛狗草,还长着一些莲蓬头一样的花朵迎风摇曳。坟包的背后更是红黄绿蓝紫,山花烂漫,有模样像旋转风车一样的花,还有柔和的集束花球。我在猜想,这一定是好人的坟墓,那些热烈的花草是对墓中人的深情追思吧。
看到坟头,我又想起了郭姥爷,心里十分沉重。他连一座可供凭吊的坟都没有。我差点掉下眼泪,差点把“秘密”说给九九听。
不到天黑,我们就下山回家。九九在村头遇到玩耍的小孩子,就捧了一把把的酸枣送给他们吃。孩子们便高兴地围在我们身旁跑,一跟就跟了一大群。九九简直又成了孩子头儿。
那天傍晚我们刚回到家,正信就告诉我快回家去看看,说我姥娘来找过我,我姥爷病得很厉害。我撒腿就跑回姥爷家,姥爷正在炕上捂着肚子打滚。姥娘说,姥爷喝酒喝得严重胃穿孔,一犯病就疼得止不住,吃药打针都不行。
那夜,姥爷折腾了一夜没睡,痛疼折磨得他死去活来。姥爷是条硬汉子,以往胃疼,脸色煞白并冒着冷汗,他都没有躺倒,更不会叫喊,仍然嘻嘻哈哈地端着酒杯,说什么宁愿喝酒喝死,也不能忌了酒让酒馋死。这次他疼得承受不了,到了忍耐的极限,说明他的病情一定很重了。姥娘找人连夜去镇上给我妈打电话。
第二天,天一亮,我妈就坐单位的吉普车来接姥爷去医院看病。
一个星期以后,我妈给姥娘来了一封信,说不用担心,已经给姥爷开刀了,很快就会恢复健康。因为妈妈在信中并没讲姥爷得了什么病,我和姥娘还有舅舅姨姨也就放心了,以为还是那个胃穿孔,开刀堵一堵就好了。
这个秋天,真是挺不顺的。没有一件高兴事。一个月之后的一天下午,吉普车又开来了。我们以为是姥爷病愈回家来,却见只有驾驶员小赵叔叔。小赵叔叔说我妈叫我回去,每天到医院陪着姥爷,看着姥爷。姥爷开刀快一个月了,刀口一长上就躺不住了,四处乱溜达,不是跑去看钉马掌,就是帮着这个医生家扛米,帮着那个护士家劈小木头生炉子。我妈需要我去看住他。
我去跟九九道个别,说过几天就回来,她又是“嗷嗷”大哭。她简直一天也离不开我。吉普车开出村子,还能听到她的嚎哭。她的哭声总是令我心碎。
到了医院,见到姥爷,把我吓了一跳。姥爷,我的豪气万丈、高大威猛的姥爷,手术后却瘦成皮包骨头,可怜巴巴地卧在一片白色之中。
很快我便知道了问题的严重性。姥爷患了癌症,是胃癌。医生给他开刀,拉开肚皮一看,里面长满了毒瘤,又原封不动地给缝上了。
那年月,治疗癌症的水平有限,谁得了癌,那就是得了绝症,被判了死刑。
听到这个消息,我难过地哭了一天一夜。难道又要失去我的姥爷? 好人为什么要得病? 好人为什么会死? 我想起和正信、九九一起读的那本书中说的,“上帝总是在关上一扇窗户的时候,又把另一扇窗户打开”那句话,感到受了欺骗和愚弄似的。不对呀! 上帝关上了一扇窗户,又要关上另一扇窗户! 还要一扇接一扇地关。
姥爷好像一点也不怕死,身体极弱,精神头儿依然很大。他人一消瘦,个子显得更长了,躺不住就下床乱跑乱窜的,一会儿去这儿,一会儿又去那儿。我得紧看着他才行。他一要跑出去,我就把他按倒在床上。
姥爷不像正信,只要给他读书、和他一起唱歌他就很开心。姥爷听不进去我给他读的雨果的小说,他说洋鬼子作家是洋骗子,中国读者是傻子被他骗。只要我看小说看到伤心处掉眼泪时,他就哈哈大笑说:“作者是骗子,读者是傻子,那么当真,犯得上吗? 眼泪不值钱! ”
如果我给姥爷唱歌跳舞,他就高兴。他把旁边病房的人也招来,都坐在他的病床上。他向病友们显摆,有时还吹乎儿两句,引得那些病友直夸我。
姥爷经常犯病。因为肚子里的瘤没有取,扩散得到处都是,疼起来时肯定是翻江倒海的劲头儿。杜冷丁的用量已禁用到最大,有时候还不能止住他的痛疼。记得有一次姥爷被剧疼折磨得用头直撞墙,幸好当时我爸爸妈妈下班以后来医院,我们三个人才拉得住他,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姥爷不犯病时,也经常躺在病床上,眼睛瞅着天花板发呆。有时我问他想什么,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