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动红荷 作者:张丽-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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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莺悄悄进来,站在门边。
“郭老师……真的不是我……您要相信我。”她嘴唇抖颤着,真的很伤感,“是教育局普查,他们查出来的。”
“我知道。不是您的事。唉,迟早会有这一天。”
“您要走了? 去哪里? ”她问话的声音像蚊子叫,又低又颤。
“回乡下。郭庄。离这里六十多里地。以后,您想去看看正信……”
“我不会去的! 我希望您们一直在这里生活! 现在,没法子了! 正信……就托付给您们啦……”她第一次像个女人一样地哭泣起来,用手绢不断抹着汹涌而出的鼻涕眼泪。
郭璋看不得别人难过,便安慰她几句。
“别难过了。您看我都不难过。九九对正信这辈子都会不离不弃,这一点我最有信心! 回乡下,我们的日子也不会差,那里有几十间的一座深宅大院,有前后院两座花园,尤其我们家的荷花池,比人民公园那个荷花池大好多。荷花开了的时候,满园的清丽秀雅。我们乡下人淳朴,好相处。乡下山清水秀,空气清新,说不定对正信的健康还有好处呢! ”说完,他一手提一捆书,从痛哭流涕的于莺身边走过,径直走出办公室。
当天,郭璋回到宿舍,一头扎到床上,病了。全家人知道这一事件后,九九不懂爸爸是犯了错误,丢了工作,被清理出了革命队伍。
她一听回乡下,还高兴地又蹦又叫呢。刘正信则一个劲儿地安慰岳父.说:“爸,您是好人! 这就够了! 谁能选择自己的出身? 回乡下生活也好,总得叶落归根啊! 您也五十多岁了,就是不出这事,也干不了几年就退下来了。回乡下,有我的这部分残废金,咱们照样能过日子。
再说了,乡下的花销也比城里小,咱全家饿不死! 爸,咱们早些走吧! 省得人家来赶咱走! “
最难过的人就是姜妈了。要跟这一家人分手,她最舍不得的就是九九。但是姜妈再舍不得也要回自己家去了,留下来只能给郭璋找麻烦,目己六十多岁人了,也该回到儿子儿媳身边养老了。姜妈早年守寡,惟有一个儿子,是靠姜妈挣的钱养大,并且还念了中专,分配了工作。
郭璋足足躺了三天。三天后他的心情见好,体力也恢复了,全家便整理东西,准备还乡。姜妈收拾好东西以后,突然说要离开两天,出去办点事,叫他们三人在此候两天。
姜妈是跑到我姥爷家来了。她把郭璋的处境告诉了我姥爷。我姥爷是村里人的“当家的”。解放前,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两场战争中,他都是支前模范,推小车为部队送粮送草,抬担架救伤员,若不是他要为郭家生儿子接香火这一历史使命没有完成,他早就偷跑去参加八路军啦。
我姥爷长得高大威猛,一米八五的个头儿,典型的胶东血性汉子。
支前那会儿,他无论走到哪个部队,都有人动员他参军打仗,说他上去挥大刀、拼刺刀准是一流的。可惜呀,我姥爷这个人,虽然一生行侠仗义般的豪爽,就是有一种不好的思想根深蒂固。那就是重男轻女。
后来,我经常见他指着建国以后才出生的大舅舅说:“你这臭小子,要是比你大姐( 我妈) 早出来,老子也早就是八路军了! 你不能那么早出来,赶上个解放战争的后尾儿也行,老子还能参加解放军呢! 你倒好,磨磨蹭蹭、磨磨蹭蹭,日子不好过你不出来,耽误老子连抗美援朝也没赶上! ”
每每想起姥爷做过的一件重男轻女的事儿,我姥娘和我母亲就对他恨得咬牙切齿。为了这件事,使他这个男子汉大丈夫思想严重的人,在那之后几乎一辈子对他的妻子和大女儿言听计从。
那是在一次鬼子大扫荡中,眼看日本鬼子就杀进村庄,枪声震荡整个山谷,全村男女老幼哭的哭喊的喊朝后山逃命。那时候,姥爷二十六岁,姥娘才二十二岁,只生下我母亲这么一个女儿刚刚四岁。一家人随着人群往山里逃,没命地逃。鬼子追得很紧。姥爷肩上扛着我母亲跑,我姥娘身体很弱,又是小脚儿,跟在后面死命地扭啊扭。正跑着,我姥爷突然看见他二弟一家在前面跑,他二弟背着大儿子抱着小儿子,跑不动了,张着大嘴绝望地在喊:“大哥——大哥——”,她那生出两个儿子的功臣媳妇,挎着大包袱,扭着小脚跟在他身后。
此时此刻,我姥爷做出了令所有人都不敢相信的举动。他把我母亲从肩膀上放下来,一把推给我姥娘,冲过去抓过他大侄儿,一下子举到了自己的肩膀上,头也不回地往前跑去。他们两兄弟一人扛了一个男孩快速逃去。他的弟媳一看,扔了包袱,哇哇大叫着死命追赶。
而我姥娘死心眼儿,紧抱着大包袱不放手,怕丢了包袱,没了干粮,全家会饿死。
一个身体病弱的小脚女人,左手抓着大包袱,右手拉着小孩子,他们怎么可以跑快呢? 我姥娘一看,日本兵已经追上她们了,索性往地上一坐,怀里紧紧抱着我母亲。那一刻她怨恨死了姥爷! 她想,死了算啦! 这样受气的日子也过够啦! 娘儿俩一起死了算了! 七八个日本鬼子围着她俩。姥娘紧紧抱着我母亲,浑身瑟瑟抖动。
一个日本兵举起刺刀正要朝她们扎下去,却有一个满脸胡茬儿的老鬼子挡了一下,叽里咕噜对着那几个鬼子说了些什么,接着,他们便端着枪扔下她们走啦! 姥娘简直不敢相信鬼子们没有杀她们! 她从地上爬起来,拖着我母亲连滚带爬地藏进了一块坟地。以后很多年,提起这件事,姥娘就会说:“日本鬼子里面也有好心眼儿的人哪! ”
这件事之后,姥娘和母亲记了姥爷一辈子。母亲也就是从这件事之后,事事都要压住姥爷的那两个侄儿,从小打架、上学、下地干活,母亲都比他们强。母亲从小就瞧不起那两个堂哥,说他们是饭桶! 上学,他们没有母亲聪明,下地干活儿他们也不行。可是老奶奶往地里送饭,总是给两个男孩送饽饽,给我母亲送地瓜干儿。终于在一天深夜,母亲收拾收拾,夹着一个小包袱跑去参加了革命队伍。
我姥娘在万恶的旧社会也挺可怜的。她第一胎生出我母亲之后,又经过了姥爷把她们母女扔在逃亡的半道儿上那番历险,就像一只被惊坏了的母鸡,竟然二十几年没下蛋。这让姥爷的爷奶爹娘整整不满了二十几年,姥爷也不例外。如果不是后来母亲参加了革命,在老区那样的形势下,着实替姥娘撑了腰,姥娘说不定早被他们欺负死了。
而解放以后,我母亲毕竟赶上了解放战争的尾声,虽然战斗的时间不长,但也是光荣的解放军的一员,加上又嫁给了我的当八路军的爸爸,我姥爷家立刻就成了挂红牌牌的光荣人家! 我姥爷在村里就更加风光起来了。他在支前时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解放后就成为郭庄第一任党支部书记。
想起来,我姥娘和我母亲挺有意思的。一解放,生活环境好了,我姥爷家的人都不敢再重男轻女啦! 因为,我母亲当上革命干部,是他们郭家最强的人了。没有人再敢轻视我姥娘。在一片祥和的新生活中,我姥娘突然在过了五年的好日子没再生养的她,突然一炮打响生出了我的大舅。我母亲不甘落后,在我姥娘生下我大舅的第二年,就生下了我。紧接在我母亲生下我的次年,我姥娘又生下了我姨。这下好嘛,弄得我家,大舅比我大一岁,小姨比我小一岁。然后,这娘儿俩又都一齐沉寂了八年,八年后又是姥娘率先育下一个小舅舅,紧接着次年我母亲又生了个儿子。至此,姥娘生有两儿两女,母亲生有一女儿,都皆大欢喜了,她们母女也就偃旗息鼓,从此彻底打住了。
言归正传。姜妈跑回来求姥爷照顾郭璋一家。姥爷姥娘都心地善良,对这一家人即将返乡持十分欢迎的态度。姥爷当时就叫姜妈回去告诉郭璋,后天村里会派马车去把他们接来。姥娘在那天上午就颠着小脚,组织了一帮妇女,打开了郭璋家的小后门儿,把院子里的杂草锄掉,又把屋内屋外打扫了一番。其实,这个大宅院一直由姥娘领人给时常照看一下。那年,郭璋带女儿和姜妈进城教书,便叫姜妈把钥匙送给了我姥娘。
所以,大宅院里基本不太荒芜。果树、竹林、花草、荷池,都还有模有样。姥娘又和几个妇女在院中那块空地上撒上些菜籽,希望等他们一家回来后,半个月以后就有青菜吃了。
姥爷嘱咐姜妈,叫郭璋对谁也不要讲自己犯了隐瞒海外关系的错误,省得找麻烦。
姥爷说:“俺们不管外面的那些说道儿。俺们是对着残废军人办事儿! 那个刘正信是国家的功臣,战斗英雄,来咱村落户,是咱们村的光荣! 俺们不能亏待了残废军人和他的家属啊! 叫他们放心地回来! 高高兴兴地回来! 以后他们在这里的生活,俺保证会管好! 只要俺干这个支部书记,俺就好生照顾他们! ”
那天,姜妈欢天喜地跑回城里,把我姥爷的这番话告诉了郭璋一家人。
又过了一日。这天清晨,学校里还没有上课,师生们熙熙攘攘地拥入校门,突然一阵叮叮当当的马车声在学校门口响起,人们驻足观望,一溜儿三辆马车,都是披红挂彩,就连六匹高大的骏马脖子上也挂了红绸布。姥爷亲驾第一辆马车,马车上几个汉子都拿着锣鼓家什。
车队一进学校大门,姜妈早等在那里。姥爷一伸手把她拉上马车,然后身体直立,甩开膀子“叭叭”来了两个脆快的响鞭,立时,锣鼓响起,震天撼地! 姜妈坐在马车上带路,朝郭璋的宿舍门口行去。
师生们跟在马车后面,朝郭璋门口拥去。
三辆马车停在了宿舍前。许多师生都上前帮忙,在锣鼓声中帮着把大箱小包,大小家具都搬到了后面两辆马车。人们出出进进,搬运着东西,显得十分热闹。
马校长也看到这热闹火热的场面。上课时间都过了十分钟,许多师生还围在这里。郭璋班上的学生都在,他们轮流挤到前面跟老师道别。
于莺远远地站在一个角落,默默地看着这边。有个老师,是个中年妇女,走到她身边,对着她说道:“于主任,您瞧瞧,犯了错误被开除,遣返回乡,还大张旗鼓的。这些农村人,不是向校方示威吗? ”
于莺猛回头,瞪着那女老师,冷冷地说:“人家那是来迎接战斗英雄的! ”她再回头时,却见郭璋站在她面前。那中年妇女赶紧溜了。
“于老师,再看一眼正信吧。我们就走了。”
于莺眼泪滴了下来:“你们多保重吧。正信这十年,把你们拖累得够受的。这回去了乡下,不知道……”她哭了,说不下去了。
“好了,别难过了。看,正信出来了。”
他们一齐把眼光投过来。像十年前来的时候一样,简直就是情景再现。
刘正信身上罩着一袭浅灰色的确良筒袍,胸前别着那十七枚军功章,头上戴着一顶单布军帽,由九九抱着上了我姥爷驾的第一辆大马车。
“我得走了。再见,于老师。”
“再……见……你们一定多保重啊! 有困难,给我来信。保重……保重! 郭老师。”
郭璋大步赶过去,上了第一辆马车。
锣鼓依旧震响着。两辆拉东西的马车先行往外走,姥爷驾的这辆马车最后启动,缓缓向学校门外走去。
姜妈没有上马车。她坐上她儿子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