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话能走多远-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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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瓦尔德施米特教授留给我的第一个也是最深的一个印象。从那以后,一直到一九三九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他被征从军为止,我每一学期都必选教授的课。我在课堂上(高年级的课叫做习弥那尔)读过印度古代的史诗、剧本,读过巴利文,解读过中国新疆出土的梵文贝叶经残卷。他要求学生极为严格,梵文语法中那些古里古怪的规律都必须认真掌握,绝不允许有半点马虎和粗心大意,连一个字母他也绝不放过。学习近代语言,语法没有那样繁复,有时候用不着死记,只要多读一些书,慢慢地也就学通了,但是梵文绝对不行。梵文语法规律有时候近似数学,必须细心地认真对付。教授在这一方面是十分认真的。后来我自己教学生了,我完全以教授为榜样,对学生要求严格。等到我的学生当了老师的时候,他们也都没有丢掉这一套谨严细致的教学方法。教授的教泽真可谓无远弗届,流到中国来,还流了几代。我也总算对得起我的老师了。
瓦尔德施米特教授的专门研究范围是新疆出土的梵文贝叶经。在这一方面,他是蜚声世界的权威。他的老师是德国的梵文大家吕德斯教授,也是以学风谨严著称的。教授的博士论文以及取得在大学授课资格的论文,都是关于新疆贝叶经的。这两本厚厚的大书,里面的材料异常丰富,处理材料的方式极端细致谨严。一张张的图表,一行行的统计数字,看上去令人眼花缭乱,令人头脑昏眩。我一向虽然不能算是一个马大哈,但是也从没有想到写科学研究论文竟然必须这样琐细。两部大书好几百页,竟然没有一个错字,连标点符号,还有那些希奇古怪的特写字母或符号,也都是个个确实无误,这实在不能不令人感到吃惊。德国人一向以彻底性自诩,我的教授忠诚地保留了德国的优良传统,留给我的印象让我终生难忘,终生受用不尽。
但是给我教育最大的还是我写博士论文的过程。按德国规定,一个想获得博士学位的学生必须念三个系:一个主系和两个副系。我的主系是梵文和巴利文,两个副系是斯拉夫语文系和英国语文系。指导博士论文的教授,德国学生戏称之为“博士父亲”。怎样才能找到博士父亲呢?这要由教授和学生两个方面来决定。学生往往经过在几个大学中获得的实践经验,最后决定留在某一个大学跟某一个教授作博士论文。德国教授在大学里至高无上,他说了算,往往有很大的架子,不大肯收博士生,害怕学生将来出息不大,辱没了自己的名声。越是名教授,收徒弟的条件越高。往往经过几个学期的习弥那尔,教授真正觉得孺子可教,他才点头收徒,并给他博士论文题目。
对我来讲,我好像是没有经过那样漫长而复杂的过程。第四学期念完,教授就主动问我要不要一个论文题目。我听了当然是受宠若惊,立刻表示愿意。他说,他早就有一个题目“《大事》伽陀中限定动词的变化”,问我接受不接受。我那时候对梵文所知极少,根本没有选择题目的能力,便满口答应。题目就这样定了下来。佛典《大事》是用所谓“混合梵文”写成的,既非梵文,也非巴利文,更非一般的俗语,是一种乱七八糟杂凑起来的语言。这种语言对研究印度佛教史、印度语言发展史等都是很重要的。我一生对这种语言感兴趣,其基础就是当时打下的。
题目定下来以后,我一方面继续参加教授的习弥那尔,听英文系和斯拉夫语文系的课,另一方面就开始读法国学者塞那校订的《大事》,一共厚厚的三大本,我真是争分夺秒,“开电灯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我把每一个动词形式都做成卡片,还要查看大量的图书杂志,忙得不可开交。此时国际环境和生活环境越来越恶劣。吃的东西越来越少,不但黄油和肉几乎绝迹,面包和土豆也仅够每天需要量的三分之一至四分之一。黄油和面包都掺了假,吃下肚子去,咕咕直叫。德国人是非常讲究礼貌的。但在当时,在电影院里,屁声相应,习以为常。天上还有英美的飞机,天天飞越哥廷根上空。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炸弹落下,心里终日危惧不安。在自己的祖国,日本军国主义者奸淫掳掠,杀人如麻。烽火连三年,家书抵亿金。我是根本收不到家书的。家里的妻子老小,生死不知。我在这种内外交迫下,天天晚上失眠。偶尔睡上一点,也是噩梦迷离。有时候梦到在祖国吃花生米,可见我当时对吃的要求已经低到什么程度。几粒花生米,连龙肝凤髓也无法比得上了。
我的论文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慢慢地写下去的。我想,应当在分析限定动词变化之前写上一篇有分量的长的绪论,说明“混合梵语”的来龙去脉以及《大事》的一些情况。我觉得,只有这样,论文才显得有气派。我翻看了大量用各种语言写成的论文,做笔记,写提纲。这个工作同做卡片同时并举,经过了大约一年多的时间,终于写成了一篇绪论,相当长。自己确实是费了一番心血的。“文章是自己的好”,我自我感觉良好,觉得文章分析源流,标列条目,洋洋洒洒,颇有神来之笔,是值得满意的。我相信,这一举一定会给教授留下深刻印象,说不定还要把自己夸上一番。当时欧战方殷,教授从军回来短期休假。我就怀着这样的美梦,把绪论送给了他。美梦照旧做了下去。隔了大约一个星期,教授在研究所内把文章退还给我,脸上含有笑意,最初并没有说话。我心里咯噔一下,直觉感到情势有点不妙了。我打开稿子一看,没有任何改动。只是在第一行第一个字前面画上了一个前括号,在最后一行最后一个字后面画上了一个后括号。整篇文章就让一个括号括了起来,意思就是说,全不存在了。这真是“坚决、彻底、干净、全部”消灭掉了。我仿佛当头挨了一棒,茫然、懵然,不知所措。这时候教授才慢慢地开了口:“你的文章费劲很大,引书不少。但是都是别人的意见,根本没有你自己的创见。看上去面面俱到,实际上毫无价值。你重复别人的话,又不完整准确。如果有人对你的文章进行挑剔,从任何地方都能对你加以抨击,而且我相信你根本无力还手。因此,我建议,把绪论统统删掉。在对限定动词进行分析以前,只写上几句说明就行了。”一席话说得我哑口无言,我无法反驳。这引起了我的激烈的思想斗争,心潮滚滚,冲得我头晕眼花。过了好一阵子,我的脑筋才清醒过来,仿佛做了黄粱一梦。我由衷地承认,教授的话是完全合情合理的。我由此体会到:写论文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这是我一生第一次写规模比较大的学术论文,也是我第一次受到剧烈的打击。然而我感激这一次打击,它使我终生头脑能够比较清醒。没有创见,不要写文章,否则就是浪费纸张。有了创见写论文,也不要下笔千言,离题万里。空洞的废话少说不说为宜。我现在也早就有了学生了,我也把我从瓦尔德施米特教授那里接来的衣钵传给了他们。
我的回忆就写到这里为止。这样一个好题目,我本来希望能写出一篇像样的东西。但是事与愿违,文章不怎么样。所幸我没有虚构,全是大实话,这对青年们也许还不无意义吧。
一九八七年三月十八日晨
法门寺
法门寺,多么熟悉的名字啊!京剧有一出戏,就叫做“法门寺”。其中有两个角色,让人永远忘记不了:一个是太监刘瑾,一个是他的随从贾桂。刘瑾气焰万丈,炙手可热。他那种小人得志的情态,在戏剧中表现得惟妙惟肖,淋漓尽致,是京剧中最著名的人物之一。贾桂则是奴颜婢膝,一副小人阿谀奉承的奴才相。他的“知名度”甚至高过刘瑾,几乎是妇孺皆知。“贾桂思想”这个词儿至今流传。
我曾多次看“法门寺”这一出戏,我非常欣赏演员们的表演艺术。但是,我从来也没想研究究竟有没有法门寺这样一个地方?它坐落在何州何县?这样的问题好像跟我风马牛不相及,根本不存在似的。
然而,我何曾料到,自己今天竟然来到了法门寺,而且还同一件极其重要的考古发现联系在一起了。
这一座寺院距离陕西扶风县有八九里路,处在一个比较偏僻的农村中。我们来的时候,正落着濛濛细雨。据说这雨已经下了几天。快要收割的麦子湿漉漉的,流露出一种垂头丧气的神情。但是在中国比较稀少的大棵大朵的月季花却开得五颜六色、绚丽多姿,告诉我们春天还没有完全过去,夏天刚刚来临。寺院还在修葺,大殿已经修好,彩绘一新,鲜艳夺目。但整个寺院还是一片断壁残垣,显得破破烂烂。地上全是泥泞,根本没法走路。工人们搬来了宝塔倒掉留下来的巨大的砖头,硬是在泥水中垫出一条路来。我们这一群从北京来的秀才们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地踏着砖头,左歪右斜地走到了一个原来有一座十三层的宝塔而今完全倒掉的地方。
这样一个地方有什么可看的呢?千里迢迢从北京赶来这里难道就是为了看这一座破庙吗?事情当然不会这样简单。这一座法门寺在唐代真是大大地有名,它是皇家烧香礼佛的地方。这一座宝塔建自唐代,中间屡经修葺。但是在一千多年的漫长的时间内,年深日久,自然的破坏力是无法抗御的,终于在前几年倒塌了。我们现在看到的就是倒塌后的样子。
倒塌本身按理说也用不着大惊小怪。但是,倒塌以后,下面就露出了地宫。打开地宫,一方面似乎是出人意料,另一方面又似乎是在意料之内,在这里发现了大量异常珍贵的古代遗物。遗物真可以说是丰富多彩,琳琅满目,其中有金银器皿、玻璃器皿、茶碾子、丝织品。据说,地宫初启时,一千多年以前的金器,金光闪闪、光辉夺目,参加发掘的人为之吃惊,为之振奋。最引人瞩目的是秘色瓷,实物还从来没有看到过。另外根据刻在石碑上的账簿,丝织品中有中国历史上唯一的女皇武则天的裙子。因为丝织品都粘在一起,还没有能打开看一看,这一条简直是充满了神话色彩的裙子究竟是什么样子。
但是,真正引起轰动的还是如来佛释迦牟尼的真身舍利。世界上已经发现的舍利为数极多,我国也有不少。但是,那些舍利都是如来佛遗体焚化后留下来的。这一个如来佛指骨舍利却出自他的肉身,在世界上从来没有过。我不是佛教信徒,不想去探索考证。但是,这个指骨舍利在十三层宝塔下面已经埋藏了一千多年,只是它这一把子年纪不就能让我们肃然起敬吗?何况它还同中国历史上和文学史上的一段公案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呢!唐朝大文学家韩愈有一篇著名的文章:《论佛骨表》。千百年来,读过这篇文章的人恐怕有千百万。我自己年幼时也曾读过,至今尚能背诵。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