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屋子与窗户-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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怜悯并不是一种轻易就能具备的品质。在利弊得失的天平上,怜悯显得无足轻重。卡夫卡认为,怜悯不仅要施加给小人物,还应施加给变形了的大甲虫。小公务员的躯体变成了甲虫,思想却还是人的思想。然而,父母和妹妹先后对他失去耐心,关上了那扇厚厚的门,把他抛进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怜悯终究被猜忌与厌恶吞没。我宁愿把《变形记》看作一个关于“怜悯”的故事。人类的感情像一座浮在海面的冰山,可见的只有很小的一部分,卡夫卡却勾勒出海水下面那大部分的形貌。世界上的人有很多种。有一类人是坚强而麻木的,如贾府里的焦大,被王熙凤叫人捆起来痛打一顿,嘴里塞满马粪,第二天照样高高兴兴地干活去。焦大这一类人,连自己的痛苦也若无其事,浑然不觉,又怎能怜悯别人的痛苦呢?另一类人是脆弱而敏感的,如卡夫卡,父亲严厉的一个眼神就可能使他跳河自杀,不设防地面对种种伤害。卡夫卡这一类人,对痛苦体验得刻骨铭心,又怎能忽略别人的痛苦呢?然而,卡夫卡一天比一天少,焦大一天比一天多。
没有怜悯的世界与地狱无异,甚至还有过之。学者王友琴在《二十一世纪》杂志上发表了一篇研究文革中学生打老师情况的文章,读完之后,没有经历过文革的我震惊得一连几夜被恶梦惊醒。一九六六年八月五日下午,北师大女子附中高一年级发起“斗黑帮”,那天打斗了五名校领导。在戴高帽子,往身上泼黑墨,敲簸箕游街,挂黑牌子,强迫下跪,挑重担子之后,又用带钉的木棍打,用开水烫。经过大约三个小时的折磨之后,第一副校长卞仲耘失去知觉,倒在学生宿舍楼门口的台阶上。尽管医院就在学校对门,但两个小时都没有人送她去医院。后来抬进医院时,人已死了。卞仲耘是北京第一个被学生活活打死的老师,死时五十岁,在这所学校工作了十七年。今天迷恋张国荣、刘德华,穿名牌服装,爱吃零食的高中女生绝对想象不到,三十年前,一群同样是十六七岁的女孩子会把她们的老师活活打死。在北师大二附中,学生打死了党支书姜培良,打的时候强迫他十四岁的儿子打父亲,还有人大叫“拿盐撒在他的伤口上”。校长高云的额头上被按进一排图钉,站在烈日下被学生泼开水。甚至小学生也参加了暴行,在北京礼士胡同小学,一位班主任被学生逼迫吃下大头针和屎球。北京宽街小学的校长郭文玉被一群不到十三岁的小学生打死。
读到这样的历史,我无法让自己轻松起来。施暴的人也许还在我们身边,而我们亦有可能变成施暴的人,当人们认为什么都富足的时候,匮乏的只有怜悯。温室效应的缘故,气温越来越暖和,与之相反,人心却越来越冷。当穿着狐皮大衣的女士白眼瞥着衣不遮体的民工的时候,当医生无情地拒绝交不起入院费用的重病人的时候,当显贵的奔驰车撞伤行人车也不刹地疾驰而去的时候,殊不知整个人类的境况都是一致的。正如帕斯卡尔所说:“让我们想象有一大群人披枷带锁,都被判了死刑,他们之中天天有一些人在其余人的眼前被处决,那些活下来的人就从他们同样的境况中看到了自身境况,他们充满悲痛而毫无希望地面面相觑,都在等待轮到自己。这就是人类境况的缩影。”在这样的境况下,怜悯是我们共同的体温,在寒冷中让我们互相温暖。《费城故事》是一个所有的当代人都必须直面的故事:最可怕的不是艾滋病,而是恐惧与憎恶的感情。如果让恐惧与憎恶压倒了同情与怜悯,那么还不等艾滋病泛滥,我们就自取灭亡了。如果我们还能将怜悯存留在柔软的心房里,那么我们还有希望在战争、杀戮与灾难之后顽强地生存下去。
第一辑·口吃的人九种武器(3)
轻蔑
轻蔑是忍耐的对立面。中国人有忍耐的德行,却无轻蔑的志气。中国人不缺乏对善良的认同,却罕有对丑恶的轻蔑,所以在中国,丑恶一直驾临在善良之上。
老舍在《四世同堂》中反思了“中国式的好人”的问题。北平这座古城,由千万个胡同、四合院组成,胡同、四合院里有无数个像祁家这样的家庭。他们艰难地活着,忍气吞声、不得罪人、整天陪着笑脸;他们随波逐流,八面玲珑,明明知道什么是卑下的、可耻的,却不敢去指认。他们活下来了,但他们也死去了;活下来的是臭皮囊,死去的是精神。
轻蔑是人的尊严内最后一道防线。一个人还能对那些理应轻蔑的东西表示轻蔑,这就说明尊严尚在。德国占领巴黎的时候,在国家剧院举办音乐会。当有军官在包厢里喧哗的时候,指挥立刻停止庄严的交响乐,哼起一曲黄色小调来,令全场为之惊愕。他冒着被送进集中营的危险,也要表达他的轻蔑。“没有人能够侮辱艺术,即使这个人有决定我的生死的权力。”指挥如是说。最后,趾高气扬的德国人不得不向他道歉。轻蔑,改变了现实中的不平等。弱者轻蔑强者,败者轻蔑胜者,方显英雄之本色。
“虽万人吾往也”,轻蔑的力量四两拨千斤。首先,你得有轻蔑对方的本钱,倘若与对方同流合污、狼狈为奸,那么轻蔑便无从谈起。对方是淤泥,你是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对方是流沙,你是流沙中发出光芒的金子;对方是燕雀,你是展翅高飞的鸿鹄;对方是鱼虾,你是见尾不见首的游龙;如是,你方可以轻蔑对方,你向对方表示轻蔑时,才能理直且气壮。
嵇康是中古最有个性的文人。他有个奇怪的爱好——炼铁。夏天酷暑,他在大柳树下亲自打铁。当时,深得皇帝宠幸的新贵钟会,“精而有才理,乘肥衣轻,宾客如云”,钟会久闻嵇康的大名,乃邀请当进的贤隽之士,一起去拜会嵇康。嵇康在院子里扬槌不辍,旁若无人,移时不交一言。钟会等了许久,自讨没趣,只好起身而去。嵇康曰:“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回答道:“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嵇康一代高人,自是疾恶如仇,将权贵视作一片鸿毛,不给对方留一点面子。而钟会亦是一世奸雄,不动声色,对答如流。脸皮不厚何以能在朝廷中混一碗饭吃呢?后来嵇康果然为他的轻蔑付出了惨重的代价:钟会怀恨在心,向晋武帝进谗言,成为嵇康被杀的导火线之一。然而,倘若嵇康不对钟会表示轻蔑之意,而与他交好,那么嵇康也就不再是嵇康了。
嵇康的朋友吕安,想与嵇康见面,便命令手下准备千里马,飞驰见嵇康。有一次,嵇康不在家,其兄嵇喜邀请吕安进屋。吕安不入,独坐车中良久,离去前题门上作“凤”字。嵇喜十分高兴,还以为吕安在称赞他。殊不知,吕安此字拆开乃是“凡鸟”也。
我常常想,我们离魏晋人的生活态度太远了。我们不敢哭、不敢笑、不敢爱、不敢恨、不敢敬佩、不敢轻蔑,自以为坚强似钢,其实脆弱如玻璃。我们为他人而生活,而不是为自己而生活。我们习惯于看他人的脸色,自己却只能作媚笑,除了媚笑以外,脸上没有其他的神态。像契诃夫笔下的小公务员们、最下等的文官们,以卑微的灵魂换取怜悯。各种公共关系,处世大全被演练、被实践,一切以“厚黑”为旨归,至于尊严、纯洁全不在考虑之列。
我喜欢读武侠小说,最欣赏的不是大侠们的绝代武功,而是他们特立独行的狂狷之气。对那些三脚猫式的不入流的角色,他们不屑于动手,一个白眼便令鸡鸣狗盗之徒屁滚尿流而去。我身上没有惊世骇俗的武功。但我的自尊使我有勇气轻蔑那些利禄熏心之辈。对那些所谓的“学生干部”——“主席”、“书记”、“会长”之类的人,我一向是连白眼也不给。擦肩而过的时候,把脖子绷得紧紧的,好像身边窜过了一条狗、一只猫。我洞悉他们如何拉选票,如何分配权力,如何拉帮结派,如何见风使舵,全然是梁山草寇的转世灵童。我的蔑视无遮无掩,痛快淋漓,自然会遭来恨意,不过我不怕。木秀于林,风岂能摧之?
我所说的轻蔑是精神上的轻蔑。至于北京人、上海人、广州人对外地人,尤其是外地民工的轻蔑,我百分之百地反对,并且对这种“轻蔑”示以我的轻蔑。除了拥有“户口”,所谓的城里人并不一定比乡下人聪明能干。而“户口”的获得,显然与他们本人的努力无关,仅仅是因为他们的父母是城里人,且在城里作爱罢了。这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假如他们诞生在乡下,他们的处境也许会比民工还要糟糕。
要真正让善良成为一种受人尊重的美德,前提就是要对丑恶有轻蔑的勇气。王宝森案件被揭露出来后,对其轻蔑者少,而羡慕者多,“能派专机接港姐来玩弄,能有几百亩地的别墅,死也值得了!”这是百姓们茶余饭后的惊叹。有这样的社会心理机制,恶焉能不泛滥?到头来受恶的折磨的还不是小百姓自己。因此,轻蔑是当下我们最急需的情感——过街老鼠,倘若人人喊打,它不等真的拳头挥上来,早就吓得肝胆俱裂了。
轻蔑那些只应被轻蔑的一切,用你的智慧,用你的勇气。
从容
一个朋友参加学生会主席的竞选,失败后跑来向我诉苦。他讲述了许许多多竞选的内幕,如派遣“间谍”到竞争对手那边去偷窃对方准备的讲演稿,在辩论赛上找好“托儿”提那些事先拟好答案的问题,动用一切关系邀请各方面有头脸有份量的人物去饭店交流感情……而他的失败,并不是个人才华的欠缺,而仅仅是竞选的“技巧”略差一筹。他对失败咬牙切齿,甚至涕泪并下。我没有劝他的心情,因为我的心情也被他破坏得差不多了。“学生干部”还算不上真正的“官”,可学生们对这种“准官”的如痴如醉的迷恋,已经说明我们生活的某些环节出了问题。学生本来是离名利最遥远的一群人,但到了学生也为求名利而不择手段,被名利搞得废寝忘食、心神不定的时候,这个时代便多少显得有些不健康。名利剥夺了我们所有从容不迫的生活乐趣,将我们推上一列没有目的地的、疯狂行驶的火车中。
米兰·昆德拉的新著《缓慢》保持了他以往作品一贯的对现代社会的批判力。《缓慢》触及了现代生活中极为严重的现象:现代人为何失去了从容不迫的生活乐趣?外部生活是那么可怕,工具也是那么可怕,人的内部的生理和心理机制已经受到严重的损害。昆德拉认为,在慢速和记忆之间,快速和忘却之间,潜藏着一种有机联系。而慢速与记忆的强度必然成正比——“例如一个人在路上行走,突然想起一件事,但记不清细节。这时,他极为自然地放慢脚步。反之,一个人急于忘记他刚才经历的令他不愉快的遭遇时,必将加快步子以便尽快逃过那一段离他太近的时间。”这里,昆德拉揭示了现代人紧张、快速的生活节奏的本质:是用“忙”的借口来回避生命的本真状态。这样,人被锁定在“现在”之中,“过去”和“将来”都被抽空了,“回忆”和“眺望”也都消失了。昆德拉对“缓慢”的发现,希望能警醒现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