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屋子与窗户-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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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系颠倒过来。中国社会面临的最大的问题是社会道德的沦丧,是人心的死灭,所以大学有责任去扭转这种趋向。培养健全的人格,甚至比第一流的研究成果还要重要。
在蔡元培先生看来,道德教育是国民教育之根本,一个民族的道德水平才是民族文化的核心内容。他指出:“公民道德为中坚,旧世界观及美育皆所以完成道德,而军国民教育及实利主义,则必以道德为根本。”他呼唤一代新型的知识分子的诞生,这将是具备了高度的社会责任感和纯洁的道德情操、具备了丰富的想象力和创造力以及敏锐的审美能力的一代人,他们就是社会进步的中坚力量。遗憾的是,蔡元培先生的这一教育理想,在他之后成了空谷回音。
蔡元培既是一个理想主义气质很浓重的人,又是一个实干家。他采取了种种措施,让自己的理念在北大得以贯彻下去。美国学者魏定熙特别注意到蔡元培支持创办《北京大学日刊》的意义。《北京大学日刊》定期报道关于评议会和教职工会议的情况,使校方负责的内部事务公开化,从而取得了学生的信任。顾颉刚回忆说:“如果学生们的建议有助于学校的进步,而且这些建议又是可行的话,那么它们将登载在《北京大学日刊》上,这将是促成校方把这些建议付诸于实施。这样,学生与学校之间就不再有距离感,而且,长期以来他们所深恶痛绝的校方的官僚习气将不复存在。”这是一个利用舆论的力量进行监督的典型例子。这样的做法,对于一般的领导人来说,无疑是自掘坟墓。而对于蔡元培先生而言,则是“泰山不让寸土,乃成其大”。
第二辑·反叛之后孤独的蔡元培(2)
蔡元培先生在北大的作为,真正能够领会其实质的,罕有人在。即使是陈独秀、胡适、沈兼士这些他的亲密朋友,也未能全面理解他的大学理念。他是孤独的,他的思想与时代相差太远,时代所给予他施展的余地只有方寸之大。他执掌北大期间,北大获得了崇高的地位,但是这只是昙花一现,随着他的离去,北大很快沉寂下来,正如鲁迅先生叹惜的那样,二十年代中期以后的北大,“射一支响箭也没有一点回音”。这在中国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蔡元培先生既不幸又很幸运。
说蔡先生幸运,是因为他在新旧政权交接的空档里出任北大校长,可谓把握了千钧一发的时机。蔡元培先生没能够建构起一整套制度平台,仅仅依靠自己的人格平台支撑北大的发展,这同样是一种“中国特色”。他凭借的是自己的声望和社会舆论的压力,以及南方军事力量对北洋政府的牵制。陈平原教授指出,“北伐成功,国民党统一中国,开始实行‘党化教育’,教育界的情况于是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不只是‘教育独立’的口号被禁止,连大学课程的设置也都必须接受检查,教授治校的有效性受到了严峻的挑战,自由表达政见的文化空间也岌岌可危。不识时务的胡适之,继续‘妄谈人权’、‘批评党国’,受到了政府的严重警告,险些儿被‘肉体解决’。蔡元培名气更大,地位也更高,可照样无法挽狂澜于既倒。”于是,蔡元培的北大成了一个永恒的神话,被一代一代表达人追忆和讲述。
说蔡先生不幸,是因为辉煌的北大只有他执掌的时候存在。校以人名,这本身并非正常的情况。正常的情况是应当创设一套完整的制度,让它在创始人离开之后依然能够按部就班地运转。但是,中国的环境没有为蔡元培提供这么一个条件。北大离不开蔡元培,是蔡元培的骄傲,也是北大的悲哀。环顾世界各大名校,没有哪位校长对他所供职的大学产生的如此深刻的影响,也没有哪所大学像北大一样如此深刻地依赖一位校长。
一九四九年以后的北大,能够架构人格平台的校长恐怕只有马寅初一人——而马寅初的人格已经不再受到官方的尊重,所以,他更不能够完成蔡元培先生的使命。在后半个世纪里,北大既缺乏人格平台,又没有制度平台来保障,其状况就可想而知了。到了世纪之交,我们才发现我们最需要的还是蔡元培。而需要蔡元培的北大是可怜的北大,就像瘸子离不开拐杖一样,只能说明北大仍然没有制度来保障。一百年了,北大依然只有蔡元培先生的资源可以吸取,北大没有创造更丰富更充足的资源供给中国社会,这难道不是一种耻辱吗?
蔡元培先生在北大期间,北大学生运动开始萌芽。他与学生运动的关系,一直被后人所误解。许多人把他描述成学生运动的积极支持者,这是对历史的改写。蔡元培本人并不支持学生运动,从“五四”运动一开始,他就对群众的运动的负面作用有清醒的认识,对过度参与政治活动伤害学术研究和大学独立有清醒的认识。
当时的一名北大学生曹建对“五四”时蔡元培先生的言行有生动的回忆:学生被捕之后,大家聚集在三院礼堂里,束手无策。忽然听见脚步声从外面传来,众人仰首张望,原来是蔡元培校长。一群学生害怕受到先生的斥责,另一些学生则欢呼,有的甚至放声大哭。先生从容走上讲台,怡言温词地对大家说:“你们今天所做的事情我全都知道了。我寄以相当的同情。”还没有说完,全场呼声雷动。先生接着说:“我是全校之主,我自当尽营救学生之责。关于善后处理事宜也由我办理,只希望你们听我一句话就好了。”这句话是什么呢?就是“从明天起照常上课”。
而蔡元培先生自己在《我在北京大学的经历》一文中也写到:“我对于学生运动,素有一种成见,以为学生在学校里面,应以求学为第一目的,不应有何等政治的组织。其有年在二十岁以上者,对于组织有特殊兴趣者,可以个人资格参加政治团体,不必牵涉学校。所以民国七年夏间,北京各校学生,曾为外交问题,结队游行,向总统府请愿。当北大学生出发时,我曾阻止他们,他们一定要参与。我因此引咎辞职,经慰留而罢。”在蔡元培的辞职信中,他批评了北京的政治文化,认为它是一种毒素,会伤害接触它的每一个人。北大在这种毒素的包围之下,生存是困难的。
同样,蒋梦麟先生在《西潮》里也详细写到蔡元培校长的态度:“他说,他从来无意鼓励学生闹学潮,但是学生们示威游行,反对接受凡尔赛和约有关山东问题的条款,那是出乎爱国热情,实在无可厚非。至于北京大学,他认为今后将不易维持纪律,因为学生们很可能为胜利而陶醉。他们既然尝到权力的滋味,以后他们的欲望恐怕难以满足了。这就是他对学生运动的态度。有人说他随时准备鼓励学生闹风潮,那是太歪曲事实了。”
蔡元培有一句名言“救国不忘读书,读书不忘救国”。然而,两者之间存在着一定的裂隙,这一裂隙有时小、有时大,随着中国政治局势的变化而变化,而并非先生所想象中的理想状态。两者孰重孰轻呢?
学生运动与自由主义、个人主义以及为学术而学术的理念之间有相当的矛盾之处。蔡元培先生自己也并没有完全找到一条真正的中庸之道来。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变”爆发,学生中掀起了反对日本军阀侵略的怒潮。当国民党中央正在南京开会时,学生涌到中央党部前面。蔡元培先生挺身而出,向群众宣讲读书与救国两不忘的道理,首先得使自己成为抗日建国的有用人才。不料因人声嘈杂,先生的声音又不很宏大,再加上许多学生并不认识先生,先生差点被莽撞的学生殴打。先生因此深感学生运动领导权的失堕,为之极其惋惜。
其实,这就是现代大学精神的内在冲突:大学处在社会当中,怎样做到既独立于社会,又影响和引导社会?大学不是一个桃花源,大学与社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尤其在近现代中国社会里,现实环境相当恶劣,空谈学术中立无异于缘木求鱼。蔡元培提倡的是一种超功利的关怀,这种关怀超乎于任何党派、团体的利益之上,具有形而上的味道,是由人的与生俱来的对自由的渴望驱动的。这种关怀的实施却是相当困难的,像蔡元培先生这样崇高人格的人才可能实践它,因此,它的操作性就停留在一个很低的层面上。其他的大学中人,都自觉不自觉地把介入现实与个我利益结合起来,使大学参与社会这一行为本身趋向于功利化。
蔡元培的心目中考虑的问题是:学生怎样担当公民义务?不是应不应该参加学生运动,而是以怎样的心态参加学生运动。
一九一八年,蔡元培为学生刊物《国民杂志》撰稿时写道:“让学生们承担国民的义务是《国民杂志》宣扬的观点。但是如果学生的职责仅仅是读书的话,他们又怎能牺牲用于学习的时间和精力去承担平民百姓应有的义务呢?答案是:学生是被他们自己拳拳的爱国热忱所驱动。这个国家的大部分民众对国家的命运漠不关心,似乎国家的前途与他们毫无关系,但还是有一部分社会中坚把为国家服务视为己任。理解这种爱国情操并真诚地为国家强大而努力奋斗的人毕竟只占少数。如果学生不能帮助这少数爱国志士去唤醒麻木的民众,那又有谁能行呢?学生们宁愿牺牲自己所学习时间和精力来办好这个志在救国的杂志,他们的诚挚不能不令人钦佩。”显然,他肯定了学生的参与精神,并意识到在现代中国这一特定时空中,再来当隐士是不可能的了。他看到了学生身上的朝气和活力,而且被其深深地感动。
在一九二零年所作的一次题为《学生的责任和快乐》的演讲中,蔡元培则从另一个角度阐明自己的观点:“我再回溯到五四运动以后,我们一般学子受了这种感触,其中由自觉到觉人的很不少,至若学生去岁干预政治问题,本是不对的事情,不过当此一发千钧的时候,我们一般有智识的人,如果不肯牺牲自己的光阴,去唤醒一般民众,那么,中国更无振兴的希望了。但是现在各位的牺牲,是偶然的,不得已的。若是习以为常,永荒学业,那就错了。还有一层,现在各位为社会服务,这也算分内的事情,不一定要人家知道,只要求其如何能尽自己的责任,并且不要以此为出风头,沽名誉的器具。……对于读书和做事,都要有一种诚心,凡事只要求其尽责在我,不可过于责人。”企图通过学生运动获取名利的人,先生是不以为然的。而二十年代以后的学生运动,正朝着这个方向行进,最后到了用别人的鲜血来染红自己的顶子的程度。先生的担忧是有道理的,可是很少有人能够静下心来咀嚼先生话里的深刻含意。
二十年代以后,中国政局风云变幻,蔡元培先生永远地离开了北大,他知道自己已经无能为力。一九四零年三月五日,蔡元培先生病故于香港九龙,那是抗战最艰苦的岁月。在太平洋战争爆发前夕的孤岛上,千名北大弟子为老校长执绋。
死后的世界,更不是先生所能左右的。一九四九年之后,蔡元培的教育思想被束之高阁。五六十年代对教育领域的若干次批判,均对蔡元培的教育思想有所冲击。直到一九八九年,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