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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高山流水-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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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夏”与“夷”,是意义模糊和很有弹性的文化概念。章太炎在《中华民国解》里说:夏可以为夷,夷可以为夏,“专以礼教为标准,而无有亲疏之别”。中国南方的吴、楚、闽、越、巴、蜀等等就是由夷而夏的实例;中国西北有些逐渐半蒙古化或半突厥化的群落,则是由夏而夷的佐证。由此不难理解,古代中国虽有文化上的对外歧视,也有国家利益上的对外设防,却不乏民族融合的柔性传统。汉代的外交主调是对北“和亲”与对南“怀远”;唐代长安则是当时著名的国际化都市,各种胡音番调充盈朝野;明代的郑和率两万人的强大船队,直抵东南亚、印度乃至非洲东岸,不过是到处送礼品、拉关系,推广华夏文明,不似葡萄牙和西班牙的舰队那样到处掠杀和敌意昭昭。直到民国建立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中国也还没有护照和边防,朝鲜或越南的革命者,波斯或日本的商人,还有逃避迫害的欧洲犹太人,都可以在这里进出自由,基本上未受到民族身份限制的压力。这与同时代的欧洲大有区别。可以说,这样一个民族混杂和民族淡化的中国,显示了民族国家建制成熟之前的混沌和粗放,也残留着一道中国式世界主义和天下主义的文化夕阳。


第三部分超越民族(2)

    由此看来,“民族”只是历史上一个阶段性的政治构造;换句话说,不过是特定历史条件下,人类各种交叠的共同体形式中被特别强化出来的一种。民族主义理论从来都是马马虎虎和歧义迭出的,是一种临时的政治识别标尺。尤其在当今,部族也被视同为“民族”,如卢旺达的胡图族;教族也被视同“民族”,如波黑的穆斯林族;国族同样被视同“民族”,如多民族混成的所谓“美国人”、“新加坡人”、“阿尔及利亚人”等等。甚至某些特殊的地缘群体,如中国台湾某些居民,都可能披上“民族”的外衣,上演“民族主义”的运动。这就使民族问题变得十分错综复杂和敏感棘手。一方面,民族意识可以支撑和掩护某些弱势群体的合理反抗;另一方面,民族意识也常常把内部的政治怨恨和经济危机转嫁外移,把社会问题一律改装成族际问题,成为某些政客的障眼法——希特勒的法西斯主义和三K党的白人种族主义,就是这样一种恶质化的民族主义,给人类造成过重大伤害。    
    正是基于深刻的历史教训,二战以后,列宁理论和威尔逊原则获得新的整理,“民族”不再是一个不言自明的合理概念,“民族自决”权利在国际社会也不再无条件地自动生效。如果不说大部分地方,至少在很多地方,“民族”成了一个易燃易爆品,必须审慎以待。此“民族”已非彼“民族”也。最大的区别在于:当前的“民族主义”,很大一部分不再寻求群体的聚合,更倾心于群体的分离,几乎只有单一的分离主义色彩;不再注重对内关切,更倾心于对外争夺,无不充斥着排外主义和仇外主义的气味。特别是新技术和全球化的大浪扑来,经济发展失衡和利益分配关系剧变,正在深刻重组着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失去了天主教体系这样的全球性宗教制约,也失去了冷战时两大阵营这样的全球性政治制约,于是利益纷争最可能一一披上“民族”的战袍。这时的“民族主义”,不仅仅经常是名实相离,而且往往是重利而轻义,隐伏着阴谋和贪欲的暗流。比如有些政客高扬“爱国”或“爱族”的旗帜,对同胞的贫困和灾难却视而不见,倒是把巨额私款偷偷存在国外,或是借战争以分军火商的红利;又比如某些群体在政客的蛊惑之下,己所不欲竟施于人,摆脱了异族的压迫之后,对内部更弱小的异族却又施霸道,阿尔及利亚内部的柏柏尔人,斯洛伐克内部的匈牙利人,就曾经有此悲剧。    
    古人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人根据血缘、语言、习俗、宗教、地缘一类根据,从而产生这种或那种共同体的认同感,不是一件特别不可理解的事情。我相信,安德森说民族有赖“想像”,大概也不能判定“想像”就是完全无中生有的虚构。但无论过去和现在,人类对群体自身的认识,都不止“民族”这一个剖面。这种叙事在一时一地的适用,并不意味着在任何情况下都有效,更不意味着应该永远成为我们画地为牢的神咒,成为我们思想与情感的囚笼。一个作恶的日本人,可能同时是一个男人,一个高个子,一个B型血者,为什么我们不会因此而牵怒和连坐所有的男人、高个子、B型血者,却独独要求所有的日本人为个别人的恶行承担罪责?有什么说得过去的理由么?著名英国生物学家莫里斯(DesmondMorris)就有过类似的疑问。    
    在每一条民族界线的那一边,其实都有我们熟悉的生老病死和喜怒哀乐,有普天下人同此心和心同此理的众多同类。当代最精密的基因技术检测,也可证明他们与我们的差别,远远小于我们与动物的差别。为什么我们平时可以善待一条狗、一只鸟、一只熊猫,甚至一只老虎,可以为这种善待洋洋自得大吹大擂,有时却会对另一些同类的生命体怒目相视——乃至执刀相向?    
    频遭外敌侵凌的时候,中国人无可选择,需要民族主义的精神盾牌,以推进救国和强国的事业。那么,当中国逐步走向世界大国舞台的时候,即便还无法进入民族消亡的融融乐园,但理性地看待民族差异,理性地化解民族矛盾,至少是不可回避的文明责任。敬人者实为敬己,助人者实为助己,超越狭隘民族情绪和培养国际责任意识,实为当今日益重要的课题。在这种情况下,作为一种文化和制度的资源,中国前人那种淡化民族和融合民族的历史实践,也许应该重新进入当代知识视野。中国前人那种世界主义和天下主义的“大同”理想,也许有朝一日将重新复活,成为更多黑色头发之下的亲切面容,为这个民族主义喧嚣了数百年的世界,提供一种重新辨认和情意对接的明亮目光。    
    湖南长沙人,中国新时期文学代表作家之一。“寻根文学”的倡导者。曾任《海南纪实》、《天涯》杂志主编、社长。现为海南省文联主席。1974年开始文学创作,主要作品有《韩少功文库》(十卷),含短篇小说《西望茅草地》、《归去来》,中篇小说《爸爸爸》、《女女女》,长篇小说《马桥词典》,散文《心想》、《完美的假定》等,还有长篇小说《暗示》、译著《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等。作品多次获得中国内地、台湾及法国的文学奖项,并且被翻译成多种文字在海外出版。


第三部分重建诗意的生活(1)

    熊召政    
    一    
    近年来,有一个声音颇为令人兴奋,那就是保护我们的环境,重建美丽的家园。    
    人类的历史是一部冲突与竞争的历史,它每前进一步,在获得新的生活的同时,也获得了新的忧患。改革开放的二十多年来,中国的经济建设取得了举世瞩目的巨大成就。一个贫穷了几个世纪的国度,长期受到饥饿恐惧症的折磨,使我们的改革开放有了永恒的动力,整个中华民族的创造力顷刻间释放了出来,为了最快地、最大限度地获取财富,我们不惜牺牲一切。    
    今天,我们走在北京、上海、深圳等流光溢彩的现代化大都市,面对那么多撼人心魄的智能风景,有谁不为我们这个民族选择的发展方向而骄傲?但是,当我们放宽视野,看看广袤国土上日渐萎缩的森林、污染严重的河流、日益扩大的沙漠以及城市里混浊的空气质量时,我们是否还能保持一颗快乐的心灵呢?    
    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我看到,在把追求财富当成社会前进的惟一目标时,整个民族形成的心理趋同,已经产生了一股巨大的颠覆性的力量。这股力量既能颠覆我们代代相传的贫穷,也能颠覆我们这个民族特有的与自然两情相悦的理想生活。    
    中国的《易经》,是探讨人与自然关系的一部充满智慧的哲学大书。它的主旨,是探讨“道”的盈虚消长、穷通变化。所谓道,即是客观存在的自然法则。在这个法则里,人不可能成为自然的主宰,而只能是自然的一部分。我们远古的祖先看到这一点,因此提出了“天人合一”的观点。从这一观点出发,老子写出了《道德经》。在这部体现了东方智慧的著作里,老子告诉我们,人类只有遵循自然法则来处理自己的事务,或者说规范自己的生活,我们的心灵才拥有真正的美德。道与德的完美结合,就是古人所推崇并追求的“天人合一”的境界。    
    遗憾的是,人类的生活,很少能达到这一理想化的高度。迫于贫穷的压力以及对财富的永无休止的渴望,我们许许多多的同胞,自觉自愿地被改造成经济动物。在这种生存状态下,这些人已丧失了理想,支撑他们生命的,只有目的和动机。    
    二    
    我并不认为某一种社会形态下的文化模式是一成不变的,甚至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但是在中华民族的传统中,如对自然的钟爱,对宇宙的敬畏,以及悲天悯人忧患长存的智者情怀,我们的确不应该舍弃。    
    人与自然的完美结合,不但产生了历史久远的农业文明,也产生了我们诗意的生活。魏晋时期的陶渊明,为我们设计了一个“桃花源”;唐代的王维,为我们描绘了一个迷人的辋川。这两位才华横溢的大诗人,都把自己向往的居住环境描画成一个童话的世界。在古人看来,人与自然的关系,不仅仅是物质的,同时也是精神的,换句话说,美丽的家园亦是精神的故乡。    
    我个人认为,一个人精神世界的成熟,有两个显著的标志:一是充满爱心,二是存有敬畏。处理社会与自然的关系,先哲的态度是“有所为有所不为”。有所为者,是因为我们的爱;有所不为者,是因为我们的敬畏。    
    爱与敬畏,不仅仅是我们处理人类事务的法则,同时也是与自然相处的法则。诗仙李白悠游于山水,发出了“相看两不厌,惟有敬亭山”的感叹,从物我相吸到物我两忘,人与自然已经融合成一个美丽的整体;爱国词人辛弃疾行舟于水上,发出了“我看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亦如是”的歌吟,这种充满爱意的表达,不仅仅是人的倾诉,它更是自然的声音。    
    但是,在我们的历史中,也有把爱变成恨,把敬畏变成无所顾忌的时候。上个世纪中期,就曾有一个口号使我们的民族变得疯狂。这个口号是“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战天斗地,甚至同类相残,不仅仅成为一代人的理想,同时也成了畸形生活的写照。    
    这种斗争的生活使我们的民族一度妖魔化,我们像塞万提斯笔下的唐吉诃德一样,提着他可怜的长矛到处征战。我们不惜与世界为敌,得到的回报是,饥饿与贫穷像瘟疫一样紧跟着我们;而自然,也不再把我们当成朋友,地震、洪水、干旱……可怕的灾难接踵而至。此情之下,自然生态与精神生态都遭到了空前的破坏。天怒人怨,预示着一个时代的终结。    
    恨的终结并不等于爱的开始。当我们的民族从噩梦中醒来的时候,他首先获得的是身体的反应,而非灵魂的诉求。挨过鞭子的肌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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