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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柯云路3衰与荣-第68章

小说: 柯云路3衰与荣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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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只能笑笑,承认是令人尴尬的。  
  “你为什么没勇气承认这一点呢?”陈晓时停顿住,“我这样谈话你能习惯吗?”  
  “能习惯。我承认,我事先有考虑。”  
  “从这可以看出:你不轻易露本色,言行有比通常人多得多的策略考虑。为什么这样? 明显的联系,你是搞政治的。这里的含义你明白吧?……如果我们更深入地研究你的策略体系,就能看到政治的、社会的、历史的东西对你的影响了。如果透过这一层次,进而分析你制定策略的依据,你对社会的了解和掌握,就能发现更深刻的真理。如果再深入到第三层次,剖析你在怎样的规范体系中思维和行动,譬如你的道德标准,道德形象,包括你的政治道德标准,政治道德形象,我们就能有更多的结论。最后研究你的社会化欲望,就能对你的心理体系有透视了。好,引言说到这儿,咱们正式开始吧。……”  
  昨天在家中就开了一个小小的解剖会,也不舒服。好像摘了脑壳,把柔软的脑子端到大家面前,任他们拨弄戳打。还都是自己的弟弟、妹妹、妹夫呢。把解剖的权利交给他们,也都显出了恶。  
  向东头一个讲,野兽般气势汹汹地朝他吠叫。我觉得你太缺乏现代意识。你知道现代意识有什么吗?首先是忧患意识,危机意识,悲剧意识,幻灭意识,文化意识,总之,是对传统文化的彻底幻灭。应该有困惑感,迷惘感,失落感,痛苦感,反叛的精神,怀疑一切的精神。然后是主体意识,自我意识,自由意识,独立意识,超越意识,这就是自我的觉醒。要骚动,躁动,冲动。再然后,自我觉醒外向客观,就是变革意识,创新意识,竞争意识,批判意识,人类意识,宇宙意识,还有科学精神和民主精神。还有崭新的时空概念。哥,你检查一下自己,这些你有多少?你现在可能刚刚开始有些痛苦和失落感吧?刚刚有些反叛情绪吧?因为你不得志了,你才对传统文化有了进一步的怀疑。你太落后了。  
  汪汪汪,一条黑犬吠着,冲出农村土墙的院门扑上来嘶咬,自己躲闪,喝斥着……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简直像对自己有仇恨,话说得这么解气。自己显然有变革意识,似乎从无迷惘感,也并无幻灭感。对民族的危机感倒有些。这是缺乏现代意识?……向东两三岁时,自己似乎曾很喜欢过他,每天下学都要领着他玩一玩,经常抱起他往窗台上一放,你待在这儿,啊?哥哥要走了。他吓得伸出两手要哭了。叫哥哥,叫声哥哥就抱你下来。他便叫了。再叫声好哥哥。他又乖乖地叫了。自己便得到满足,把他抱下来,噢噢噢地举着他到处走。过一会儿,又把他放到窗台上,重演那个游戏。  
  陈晓时的剖析结束了。  
  李向南陷入沉默,听见隔壁房间向东在和谁辩论。  
  “对你现在的沉默,我能讲讲我的判断吗?”过了几秒钟,陈晓时说道,“它说明我的分析对了,是吧?”  
  “是,你分析得很深刻。”李向南拿出烟来,慢慢整理着有些松皱的香烟,摸火,“我说不出话来,并不是因为这个。”  
  “是因为你自己还没能作出这样的分析,对吧?”  
  李向南一下停住要划火柴的手,看着陈晓时:“是,我佩服你。”承认这一点是非常难受的,但他此刻特别愿意坦率谈点什么,“这是对我的激励,我该下更大决心,写出我的《忏悔录》来。”  
  陈晓时看着他,他此刻对李向南感觉很亲切:“你有勇气听我讲讲对你这个打算的估价吗?……我以为,你这个目标是很难实现的。”  
  李向南睁大眼,看着陈晓时。  
  “你为什么会想这一步?你讲到昨天你在家里开的解剖会,我同意向东的结论:是因为你政治上的失败。倘若没有这失败呢?你还会信心百倍地干下去。那可能也是历史需要的,然而,你将很难有机会深刻地认识自己。这说明什么?人是被境遇逼出来的。” 
  “情势使然吧。”  
  “一个民族有了危机感,才有自我批判。人也一样。看来,你很懂情势对人的逼迫作用。”  
  “我有个观点,要驾驭自己就要制造驾驭自己的情势。”  
  “这话很对。可是,你要制造驾驭自己情势的这个决心也是客观情势逼迫出来的,对不对?”  
  “……对。”这是更深刻的。  
  “现在的问题是:你现在所处的客观情势能否使你保持这个决心吗?……我的感觉,你的决心已到了头,心理上的反作用力已经和它相抗衡了。”  
  “有你的剖析,我可以有更大的决心。”  
  “那不一定。人并不能完全掌握自己。就是懂得制造驾驭自己的情势也不行。你现在的全部客观处境,我以为,并没有再造就一个卢梭的力量。你政治失意,就想把自己变成炸弹,但你行动起来后,又看到一个新的功利,又有了当英雄的希望。结果你的悲愤过去了,你反而失去了当卢梭的决心。一个圆形的轨迹。你有这心理变化吧?”  
  他不能不承认。要真正写出有震撼力的书,就要把自己灵魂中见不得人的东西都抖出来。可是,这么多天来,他一夜夜伏案下不了笔。一个想在思想领域作为的人做不到毫无顾忌。“我要迫使自己下决心做下去。我找你也是为了逼迫自己。”  
  “但是,我讲过了,你现在的处境,使你的决心,包括你制造驾驭自己情势的决心都到此为止了。你很难进一步对自己下手。对于这一点,你现在可以凭经验去想象,也可以去实践中再体验。”  
  李向南不言语了。他已有过体验,也能够想象。  
  “还有,你自我估价过高,以为转到思想领域就能成为批判传统文化的旗手。但实际上,”陈晓时顿了一下,“你在这方面,无论是广博性,还是深刻性,都是有欠缺的。作为一个政治家,你有足够的思想敏锐,但如果专门搞学问,进行文化批判,你便丧失了优势。你对许多学科还比较陌生,这也将破坏你的决心。”  
  “这是主观方面因素……”  
  “学识和才能是主观的,但对于你要行动的决心来讲,它同时又是客观情势的一部分,因为你的学识又意味着你在整个社会的知识中占有的等级、地位。”  
  “我可以学习,弥补我的不足。”  
  “然而,你是想做一件超越一般水平的事情,对吧?当你发现自己在这方面远不够领先,而别人走得更快时,你又怎样呢?”  
  李向南沉默了,海的浪涌重重地压下来。  
  “你还有一种情绪,也许你不愿意承认,觉得自己分量很重,你被政治上搞垮了,是时代的损失,许多人都会为你悲愤。其实你垮了,对于社会并无什么大影响。可能有些人暂时为你惋惜不平,那也极有限。就说你们县里的老百姓,过几年他们生活好过了,也便把你忘得一干二净。又比如文敏、向东是你的弟弟妹妹,可我看,就连他们对你的命运也并不看得太重。明天批准文敏出国留学,她明天就走了,并不会为你而留下不走,生活就是这样。  
  “你搞自我解剖,我支持。社会上的人都搞才好呢。然而,人的反省、忏悔都是很有限的。失败的民族自省,失败的人自省。失败一过去,自省也就基本消亡,都是为现实活着。你看看,世界上有哪个民族在战败成为历史后还真正忏悔的?忏悔,好像是忏悔过去,是过去时,其实那恰恰是现在时,是因为现在的处境而忏悔过去。现在的处境变了,也便毫无忏悔了。”  
  “那你对我今后的估计呢?”  
  “除非还有一个有力得多的情势加在你身上,你才可能成为卢梭第二。如果没有,你这么悲愤一下,慷慨一下,想这么干,那么出路,然后呢,你会正正常常地生活下去了。也许没有你最初想得那么好,但也不像你悲观时想得那么坏。”陈晓时看了一下桌上的手表,打算结束谈话:“向南,最终会证明,你目前写不出卢梭那样的《忏悔录》来。退一步说,假设你写出来了,又有多大影响?因为你本身没有成为重要的历史人物,谁会对你的自传感兴趣呢?曹雪芹没有自传,但有一部《红楼梦》,人们拚命研究他;倘若他没有《红楼梦》,只有一本自传,谁去理他?”  
  “如果我放弃写这本书的计划,去研究传统文化呢?”  
  “那我欢迎。但你要正视一点:那你将更没有优势了,许多人比你先行。你是否能甘心在这支学术队伍中做普通的、而不是领先的一员呢?”  
  秦飞越是妹夫,关系比向东远些,说话也就客气些。他刚才一直闲散地转来转去,现在,放下二郎腿随随便便地讲了话。他对李向南的自我解剖不感兴趣。人为什么要这样紧张力巴地活着,不会舒服点?李向东如此雷劈电闪也让他感到生硬。想起在工厂劳动时机器咔噔咔噔地切断钢筋了。人就该云一样“信天游”。像自己,坐着藤椅,偶尔抽支烟,目光淡淡地东溜溜西溜溜;穿的是花绸褂肥裤子,趿拉着拖鞋,大脚趾和二脚趾搓来搓去。怎么自在怎么来,全不管旁人什么看法。浑身上下没有一条肌肉、一个关节是绷紧的。一辈子也轮不上他得心脏病、血压高。瞅李向南、李向东兄弟俩,真是一父之子,黑瘦干硬,从身体到心理都紧绷绷的,真让人替他们难受。要说话还不容易,顺口就有了。我是山野村夫,生性疏懒,随便说上几句。你要解剖自己,目的是解剖中国的历史文化,对吧?天下万事都要重点突破。我看,你的重点在政治文化。你是吃政治饭的,作这个解剖最有典型意义。我最近又随便翻了一些史书,本人的观点,中国传统政治文化主要表现是这样十三点:一,大一统思想;二,一元化思想;三,贤君良臣思想;四,清官思想;五,正统愚忠;六,宗法思想;七,官本位和政府本位;八,伯乐思想;九,草民思想;十,不患贫、患不均的小农平均主义;十一,中庸之道;十二,无为而治;十三,重权柄,尚阴谋,远交近攻。这些传统思想,我看,向南,你身上多多少少都有。中国的干部哪个人头脑中不是这一套?好好解剖吧。  
  传统政治文化?自己身上都有?一个好题目。一连串的浮想。秦始皇,长城,汉高祖,汉武帝,苏武牧羊,诸葛亮,丞相祠堂,唐太宗,朱熹,一支正在书写的大毛笔,包拯,衙门前的惊堂鼓,孔子,“四书”“五经”,李自成,洪秀全,烈火熊熊中奔驰而过的农民起义军……张良青衣长袖仗剑而来,要和自己握手……八岁时,父亲去南方度暑假,县里的干部对父亲夹道欢迎。一次次照相留念,一排排或站或坐,父亲总被尊敬地拥在第一排中间,他自然站在父亲身前,也享受着中心的地位。人们都看着他们,冲他们鼓掌。照相机也对着他们,喀嚓,喀嚓。他情不自禁说了一句:嗨,我爸爸成主角了。爸爸嗔责地瞪他一眼,胡说什么?会议厅转圈坐满了人,父亲坐在前面,长桌上铺着红毛毯,放着麦克风。父亲谈笑风生,又威严又风趣,话讲得真棒。人们一次又一次热烈鼓掌,自己也跟着用力拍手。他为父亲感到骄傲,脸上放光。吃饭了,一桌桌人向父亲敬酒,还俯身敬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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