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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柯云路3衰与荣-第66章

小说: 柯云路3衰与荣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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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咱们到圆明园看看吧。有人提议。快中午十二点了。有人犹豫道。没关系,一人出五块钱。我骑车去买点吃的,你们先去。有人自告奋勇。  
  到半夜,他感觉酒劲儿过去了。他让李文敏回去睡,独自有些发呆:醉酒。一生中没有过,真不像话。该坐下来,好好清理一下思想了。铺开了纸,却感到倦乏,出去转转。轻轻地推车,轻轻地开院门,院门吱嘎响了一下,回头看院里,窗户有黑有亮,别惊动他们。他突然想到:眼前这景象怎么如此熟悉?身子一阵发飘,想到回京第一夜的梦了。 
  后半夜了,北京的街道旷荡得很,他任意驰骋,如入无人之境,两边的商店、饭馆溜溜溜地往后滑掠,空得神秘,静得神秘。  
  已经到了西单,齐崭崭的荷花灯柱直线延伸,照着空荡荡的长安街。梦中好像是骑到了紫竹院公园,现在也去那儿?十几里地,半夜三更的不是开玩笑。不怕,他发疯般高速骑进,灯光搅着风呼呼地往后掠着,几个开摩托巡夜的警察怀疑地看着他。  
  是紫竹院了,该是小湖小山了,和梦中完全一样,像图画。然而,他没有像梦中那样看到童年的自己。  
  慢慢骑回。凌晨三点了,彻底清醒了。在纸上又写下了:  
  “目前的形势及我们的任务、策略”  
  形势是明摆的,不用说了。他什么任务,什么策略呢?到这会儿他完全明白:古陵这盘棋已经输了,无可挽回了。所谓绝不输着离开棋盘,只能演化为再摆一盘了。可悲的是,他连再摆一盘的权利也没有了。他猛地一捶桌面站起来,眼前浮现出邢笠那张尖下巴的小白脸,还有安晋玉的面孔,还有……让这帮小人爬上去,中国一百年也没希望。眼前浮现出屈原、岳飞的形象了。一个峨冠博带,一个戴盔披甲。壮怀激烈。风飘飘兮,天地萧瑟,黄叶横飞,满目凄凉,他仰天悲歌,一步步走向白茫茫的汨罗江。  
  耳边响起饶小男的话,传统文化……屈原……岳飞……眼前也浮现出小莉的形象,又有弟弟向东……他痛楚地发现:年轻人对他的批判是含着真理的。自己遭厄运时,一下涌上来的不正是屈原式的悲愤慷慨吗?那不是典型的传统文化?  
  没有比承认这一点更让他不能忍受的了。作为社会先驱牺牲,自己可以骄傲,可成了传统文化的塑造品,就太可悲了。  
  这就是“过渡性人物”的悲剧?历史每一步前进都是具体的,他受到了两面夹击。传统势力把他视为最直接、最危险的敌人,迎面先把他打倒,它们无暇顾及站在他背后空谈阔论的书生;那些书生也不屑于对官僚主义等守旧势力开火——那课题太不尖端了——而从背后向他实行打击。批判李向南,要比批判顾荣那样的官僚县长更表现思想的先驱性,又不必承担任何政治风险。好一幅腹背受敌的图画。  
  他想用拳头去砸四面的墙,把房子都砸塌了。自己变成一个炸弹,把腹背的桎梏都炸碎。愤怒的冲动在里面狂乱奔突,理智的壳就要破碎了。他发疯般乱砍乱杀……要克制住自己。毁自己,只会让仇敌幸灾乐祸。用仇恨来克制仇恨。  
  他还是不能使自己冷静,愤怒的黑焰还是燎来燎去。他知道,只有一个办法能使自己恢复镇静,那就是寻到出路,寻到解决危机的环节。然而,他现在去找什么?去搞战略理论?这样一个下场,你的战略研究没人理睬,只会加重上层的戒心。缩起来修身养性?这只让他一丝冷笑。想到插队时有个算命先生居然给他算了一卦:“虎在笼中跃跃,鱼在缸中洋洋”,现在可真应了。看了看桌上那沓活页纸,不由得一把抓过来揉成一团。突然,一个念头闪电般射入脑海,有了。他急促地铺展开纸,在“目前的形势及我们的任务、策略”的标题下,用力写了一行大字:  
  “把自己变成一颗炸弹。”  
  圆明园。最早先是明代的私人园林,清初被朝廷收归内务府:1790年(康熙四十八年)赐给皇四子胤禛;又后,玄烨死了,皇四子胤禛登基,改赐圆明园为离宫型皇家园林,大加扩建,面积达三千余亩,有二十八处巧夺天工的建筑群(称为景):正大光明、勤政亲贤、九州请宴、镂月开云、天然图画、碧桐书院、慈云普护、上下天光、杏花春馆、坦坦荡荡、茹古涵今、长春仙馆、万方安和、武陵春色、汇芳书院、日天琳宇、澹泊宁静、多稼如云、濂溪乐处、鱼跃鸢飞、西峰秀色、四宜书屋、平湖秋色、蓬岛瑶台、接秀山房、夹镜鸣琴、廓然大公、洞天深处;再后,乾隆又加扩建,又增十二景:曲院风荷、坐石临流、北远山村、映水兰香、水木明瑟、鸿慈永祜、月地云居、山高水长、澡身浴德、别有洞天、涵虚朗鉴、方壶胜境。并在东邻、东南邻另建两座稍小的附园:长春园、绮春园,共称圆明三园;再后来,嘉庆年间又大修缮,增至一百六十余景,殿、堂、楼、阁、馆、斋、轩、榭、舫、台、亭、塔、廊,千姿百态,应有尽有,集天下风光、名胜于一园,可谓中外奇迹。又后来,就是1860年(咸丰十年),被英法联军攻占抢掠,纵火焚烧,火光冲天一日一夜,化为废墟。再往后,又被抢劫盗拆,变成了“麦陇相望”的田野了。那也就是他们上中学时见到的圆明园:大小湖泊早已成了苇塘稻田,越野跑时,在杂草蔓生的荒坡上偶见一两处残垣断壁。  
  1976年起,设了圆明园管理处。西洋楼等几处遗址清理了出来,残存的几根石柱旁立了牌子。修了些柏油路,桥涵,又种了些树。还有个小展览馆,四排平房围成个小方院,游人们茫然地出出进进着。  
  不用多看了,过去很熟悉,这些年,大家或多或少也来过。历史的抚今思昔与人生的抚今思昔,不过添了双重感慨而已。树荫下围坐一圈,烧饼,熟肉,茶鸡蛋,汽水,摆了一摊。天挺热。野餐着海聊。每个人讲讲自己的过去和将来。 
  我开头炮。一边嚼着一边扯着嗓门说的是“大个子”,站着像根电线杆,坐下比别人高一头,颇有些居高临下。1968年他去了宁夏农场,在那儿结了婚,妻子也是北京知青,后来调回北京,到了中央农业政策研究室。最近嘛,有可能提拔我,不提拔也没关系,我还干我的。学生时他就是个婆婆妈妈的好班长,看样子,现在肯定是个好父亲,办事认真,从不会和人翻脸,也绝不会欺负老婆。  
  我说吧。说话快得像连珠炮的是“胖墩”,过去是红苹果脸的女生,现在倒不胖了,烫了头发,自然辩证法的研究生,那经历真够啰唆。人们狼吞虎咽地吃喝着,听了一通,只知道她这些年折腾得挺曲折,现在混得还不错,只是人际关系老处不好。大家很热情,但每个人似乎都发现了:人人只是关心自己的事情,对别人的情况无非听个热闹,像旁边开着台半导体。  
  雯雯——绰号“蚊子”——说了。她性子慢,话也不多,可大家听得满够。去日本留了几年学,现在是经济学的女博士。婚是结过了,可现在似乎准备离婚。到底怎么回事?大家对这种事倒都有兴趣,她笑笑:我也说不清。  
  外号“资方代理人”的龚育生讲开了。他过去是油光亮亮的脸,现在又瘦又干巴。在小厂当个副厂长,又学着电大,要混文凭,要不这年头难发展,还要闹家务,小孩才两岁,老婆上班离家远,家里没煤气,又没上下水,平房一间,够忙的了。可还挺自得,讲起厂里那点事,颇炫耀。  
  接着是“好大姐”讲,在大学当化学老师,下班没事了,就买买菜,洗洗衣服。“土豆”讲,在报社当记者,还写点诗。“男爵”眨着眼笑道:我最惨了,还当工人,连工段长都不是。你们谁自行车坏了没处修,找我。他总是这样损自己。人这生物很怪气,年轻时的禀性,到老也难变了。过去啥样,现在还是啥样。  
  轮到林虹了,她讲得极简单,人们问得却挺详细。大家对电影界很新奇。道听途说的轶闻,零七八碎的知识,都来向林虹验证。哪个女演员出国了,哪个嫁外国人了,谁和谁是不正当关系了,谁演得好,谁演得不好了。林虹,你们的电影啥时候能上演?林虹,你怎么就当上演员的?你演的电影里有没有和男人拥抱的镜头?林虹,这下你可成大明星了,可别眼睛朝天不认识老同学。  
  李向南的情况大家都有所知。众人赔献了许多的关心、开导、不平。大家能做的只有这些了。人最终要靠自己。他现在能平和地接受这一切,是因为自己昨夜明确了下一步该怎么走。他过去是长征队的领袖,现在也没忘了维持领袖的形象。  
  大家一致同意:以后每年聚一次。四年后——1986年,来个长征二十年祭,争取把二十人都找齐。及至结束时,人人都挺尽兴,等最后分手时,人们格外亲热,又都感到卸了包袱一样轻松。  
  只有他们两人留下了,打算再聊一聊。下午四五点,天依然很热,路晒得晃眼,树荫处稍有些凉意。绕着一个个绿树坡,他们来到一派开阔处,好一个大湖。十几年前是个苇塘,每天早晨锻炼,他们便由学校后面出来,绕苇塘长跑一圈,两千四百米。又恢复二百年前“福海”的样子了?当然只有这样一个秃秃的湖。中间的小岛,就是“蓬岛瑶台”了。上面好像又修了一座小庙?湖边,草木,游人,儿童骑着小三轮车团团转,倒有些情致。  
  “我已经想好下一步怎么干了。”李向南打破沉默。他不想轻易打破它。沉默是他的权利,也明知这沉默加在林虹身上的折磨。人不愿意随便放弃任何一种权利,然而,他毕竟有要说的话。  
  “是吗?”林虹转头看着他,不时察看他的表情。  
  “我要把自己变成一颗炸弹。”李向南露出一丝调皮来。  
  “炸弹?”惊诧的笑意,真的,也加了些许夸张。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喝醉酒吗?”  
  “我能理解。”  
  “可你知道我为什么能对你承认喝醉了酒吗?”  
  “因为……你又战胜了自己。”林虹不十分有把握地说。  
  “对,可你知道我为什么能战胜自己吗?”  
  “因为你已经找出了下一步的行动了。”  
  “你怎么知道?”  
  “你自己刚才不是说了嘛。”  
  李向南不禁笑了:“你说李向南可悲不可悲?”  
  林虹问:“这和炸弹有什么关系?”  
  “我这个人一方面在反传统,可另一方面又很传统,你说不是吗?”  
  “你不是讲过,咱们是承上启下的一代。”  
  “你说中国的传统文化巨大不巨大?”  
  “巨大,全世界都感到它的影响。”  
  “反对这个巨大的存在,是件很英勇的事情吧?”  
  点头。她竭力理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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