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云路3衰与荣-第6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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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猴子充大王,你们的平庸就要造成我的旗手地位了。我真感到中国现在没人,没有斗士,只有庸才。我今天在此呐喊,你们如果恼了,我蔑视你们,你们如果精神崩溃,我为时代感到幸运,你们如果稳如磐石,我就好比一头撞在传统文化的大石头上了,回去贴一剂膏药。我认为,中国的传统文化是一钱不值的粃糠,该全盘否定。我认为,在艺术上要彻底反理性。理性的侵入,哪怕是一丝一毫,也破坏艺术的纯洁。我甚至认为,整个社会思潮、人格塑造上都该彻底反理性。天下什么东西最巨大?莫非传统。所以你们都不敢得罪传统。以求传统的宠爱和“表彰”,获得自己的地位和名声。
从未有人如此嚣张地讲话,从未有人讲过如此嚣张的话,整个会议厅的空气凝冻住了,一张张面孔和心理都休克了,微笑成了雕塑的复制品。
陈晓时第一次感到一种有对手的兴奋。他很温和地笑了,自自然然开始讲话,他知道自己的话一出来就解冻了气氛:“因为最巨大的东西是传统,所以反传统往往最能哗动世界,建立自己的地位和名声,这起码已被世界上一切学说史所证明。”
饶小男正在咕咚咚喝水,在这尴尬的气氛中,他应该喝水,这时抬起头。陈晓时的话既是犀利的,又是不置褒贬的,他不知如何对答。
“冬天的传统是穿暖戴厚,这时如果你赤身裸体在街上走,你立刻会轰动全城。所以反传统是出名的最好办法,特别是在大家不太懂这个方法的地方。但是反传统是否有价值,要看三点:一,你反的什么传统;二,你凭借什么反;三,你反的方式。”他笑笑,看到了全场气氛的紧张,“我赞赏饶小男的发言。关于反对中国传统文化,我今天暂不讲。现在,我先讲讲反理性问题。我的观点可以概括为如下几点。”
这是篇简扼但又不算太短的讲话。一,现代西方哲学、文学中某些流派的反理性,是对古典哲学的高度理性的登峰造极的统治的反抗和反拨。忽略了感性的声音,它终要讲话的。二,然而,反理性的现代西方哲学家,他们本身依靠的武器仍是理性逻辑,而非梦呓和醉酒颠言,你饶小男也是这样嘛。感性需要理性来论证自己的存在,这本身说明完全反理性是一句荒唐的空话。三,西方现代哲学反理性,实质上是反对以往的理性,反对其中所凝聚的整个传统;中国现在有人提出反理性,其实也不过是反传统的这个更大思潮背景的产物。四,反对一切理性,将使人失去人的质,人从来是自然人又是社会人。五,没有理性,感性欲望是愚昧的,不得规范也不得实现的。六,现在中国需要的是磨砺新的理性武器,批判迂腐陈旧的理性。笼统提反理性,将延误一个民族的觉醒。七,对于文艺家,最终能使自己感性的生命冲动在作品中畅流出来的,恰恰不是那些理性力量的贫弱者。因为那样,他们实际上只会落入旧的理性的支配中。没有批判现实的彻底的理性武器,人按自然的趋势绝不是表现他的感性,而只是表现他受到的传统理性影响。你们当作家会有体验吧?你们这些年在创作中反对这种教条理论,反对那种公式框框,一点点挣扎出真正的艺术生命,靠什么?是靠自发的感性,还是靠理性的觉醒?是靠后者嘛。八,……
开始是对饶小男的批驳。
渐渐转入的、展开的就是对整个思想界的批判了。饶小男乱扔了一顿石头,他对此略作教训,然后在更大规模展开了同一方向的攻击,枪炮取代了石头。
饶小男坐在那里,脸色不好看,乱抽着烟。这道理太明白了:如果自己反对他,与他争论,他不会气恼,他正希望如此更激起反响;如果自己支持他,附和他,他会高兴,表明他发现了真理;可现在,自己的行动是取代了他,涵盖了他,夺去了他“猴子称大王”的旗手地位,他就悻恼了。反传统,看着是个很神圣的口号,实际上却归于如此平庸的功利动机。 人这东西就是很滑稽可笑的。那么,自己现在慷慨陈辞的动机在哪儿呢?为什么有一种冲动和激情呢?表面看来是一种正义的战斗情绪,为什么含着一种快感呢?眼前又浮现出儿时爬树的情景,而且这次看清楚了,只是浮现出在树上向下俯瞰的情景,并非爬树的全过程。难道这种批判发言,还有平时咨询时对人的剖析,都含着一种俯瞰的优越感?俯瞰只是优越感的象征吗?
最后他宣布,人生咨询所将与几个有关团体联合举办两次报告会:一,如何对待传统文化;二,伦理道德问题探讨。欢迎大家届时参加。
第三十章
“你怎么也来说这些聪明话?我不需要这么多聪明人来训导我。”李向南克制不住了。
林虹站住,吃惊地看着他。自己怎么了,不就是又重复了一遍说过的话?向南,为什么一定要从政,不让干就不干了,干别的也行嘛。但她马上就明白了,人们都不能接受那种优越者的开导——特别是自尊心强的人。“好了,咱们还是溜达溜达吧,啊?”她说。
这是他们的母校圆明园中学的操场。因为已放暑假,上午的阳光显得冷清,足球门周围长满杂草,杂草又侵入椭圆形跑道,到了跑道边,竟是半人高了。
他们在“文化大革命”中的小长征队今天聚会。这种聚会若在一月前,林虹不会参加,而现在是李向南缺乏热情。久别重聚原是优胜者的享受。林虹自省到今天在校门口一遇见李向南就兴致勃勃,对他是有刺激的。“你还记得那天晚上的散步吗?”
十几年前一个夜晚,李向南刚被工宣队解除隔离,一个人在操场散步,林虹从黑暗的楼影中出现,与他并肩走着,问答着人生格言。
李向南默然无语。十几年前的回忆凄清而淡薄,没有带来什么温情。林虹用这话题作安慰,反而更使他的自尊心受到刺激。他竟可悲到这种地步?这更让他感到压抑。“咱们先别谈这些了。”他终于说。
全家晚饭聚会,他酒喝多了,到院子里被风一吹,有些晕眩。晃回到自己屋,又想起自己的遭遇。他压抑着,扶着椅子坐下,却猛一下站起来。眼前一片火红,火蛇急速游走着。一支支队伍扑过来,马蹄从头顶上践踏过去。他在泥泞中吃力地走着,有人要搀扶他。不要,不要你们来搀扶我。
他用力一推,却是李文敏。哥,你怎么了,醉了?他转头凝视着妹妹,露出一丝忧郁。这个世界还有爱护他的人。
群山在两边如涛如涌,长城在脚下如龙如蛇。他要倒下了,妹妹来搀扶他,他慢慢地推开她,摇晃地朝前走。哥,你会摔倒的。我不要紧,我一步一步朝前走,总能走到最高处。我知道前面有火光。一支队伍在火光中跋涉,有举着火把的人乱跑。
我——不——倒。他吼着,却一下跌在了椅子上。
文敏的手轻轻梳理着他的头发,他一阵颤栗,泪水涌出来。
哥,我从来没有看你流过泪。
这不算流泪。他抹掉泪水。这不是没了?恍惚中对妹妹幽默地一笑。
军号,一支队伍缓慢而整齐的步子向长城最高处走来。他疲劳了,远远的歌声风一般唱着,他恍恍惚惚看见小时候,母亲的形象,奶妈的脸,曙光,乳房。
他要站起来,一下流鼻血了。文敏强按他坐下,把凉毛巾敷在额上,又轻轻擦拭着他鼻下的血迹。还记得你带我一块儿插队吗?妹妹的声音,那么远,是所有女人的声音。林虹?小莉?一个风箱在眼前拉来拉去,灶火红红的。
他的一生就这样了?也许再过十年、二十年,才会有人考虑他的平反吧?可那时年轻的一代已纷纷上去了,谁还会容他再上?人们都是在青黄交替时争占位置。再说自己四五十了,还有什么戏?自己从不悲观,从来相信自己的奋斗,可现在,就简简单单地完了。人们纷纷来安慰他,开导他,好像他是个最懦弱的人了。
你们都滚开。
你怎么了?有人在旁边吃惊地看着他。是林虹?
他从恍惚中醒来,看见了眼前杂草丛生的操场。我在骂人吧?他想笑笑,却垂下了头:昨天晚上我喝醉酒了。林虹顿时被他的诚实感动了。他轻轻扶住她的胳膊朝前走,这动作使林虹一下非常具体地、血肉地理解了这个男人此时的心境。
打垮一个真正的男人,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充满了屠戮野蛮性、刺激性的事情了。她想起在农村时看到一群人棒杀一条公狗,扁担、粗木棍夯哧夯哧打在狗身上,声音骇人,腿打断了,脑浆打流了,那狗还呜呜叫着,瘸着挣扎着站起来。再打翻,再站起来。她闭上眼扭头就走,还听见木棒打在狗身上的声音。听见说:完了。听见:这家伙还挺耐揍的,把我虎口都震裂了。听见:挺肥,有多少斤肉?听见:肉归你们,狗皮归我。听见:那你来剥。听见:众人拍手,撂棍棒,笑了。
长征队的同学们陆陆续续来了,聚会从一开始就不像人们想像的那样美好。首先是男性的失望:女同学明显变老了。女人们是敏感的,她们或许都感到了男人目光的闪烁,便竞相打趣:你们男的都没变,我们可变成老太婆了吧?男人们便克制住失望,连连笑道:没什么变化,没有,一眼就认出来了。林虹年纪最小,有变化,但没显老,因为打扮入时,更因为成了演员,比过去更漂亮了。这是所有男人心目中的朝霞。
接下来让人感到失望的是:二十来个人,只到了十一个。这削弱了大团聚的热闹,竟显得有些冷落了。原以为都能来,现在只来了十一人,我觉得挺冷清的。不知是哪位女同学爽快地说出了自己的感觉。人们纷纷说:十一个人已经过了半数,很不错。比我想的人还多呢,挺好的。
校园里看到的一切更让他们黯然了。教学楼还是原来那幢长条的青砖二层楼,只是比十几年前更破旧,门窗斑驳,走廊地面碎裂。食堂还是那个礼堂,像个闲置的仓库。喷水池早已不喷水,池边残破,杂草从水泥裂缝中滋生出来,嘈嘈杂杂地长了半池子,中间那只喷水的石仙鹤像只脱毛鸡。“文化大革命”中有个生活作风有问题的教师曾被红卫兵拖打,淹死在才半人深的池水中了。这是他们走到池边说起的第一件事。还有什么看的?那一排排平房学生宿舍冷冷清清。他们那时十六人住一间房,冬天上厕所也要半夜裹着大衣跑出来。每到快天亮时,宿舍区就接连不断地有沓沓沓的跑步声。还有就是宿舍区后面的操场了,单杠,双杠,吊环,爬竿,他们边走边抚摸着,无限惆怅,学生时代的跑跳说笑都浮现在眼前。再看什么?操场东南角的游泳池,全校师生劳动修建的,现在干涸了。我那时能一个猛子潜游横渡过去。不知是哪位男性在夸当年勇。林虹问李向南:记得吧,那次校运会,你赛跑,手榴弹砸着你脚了。李向南笑笑,他提议去看看老师。隔着一条沟有一片平房,房前屋后十分拥挤。水龙头边打水的,洗衣服的,洗菜的,各家都开着电视,剁着馅,有人在门口浇花,大人小孩进进出出,有姑娘在屋里嚷:爸爸,这道题怎么做啊? 快给我讲讲。一家家转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