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云路3衰与荣-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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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对了没有吧?”
弓晓艳咬了咬嘴唇,这些都是她最不愿承认的。
“不愿承认?”
“我承认。还有什么?”她故作镇静地问道。
“我要说的第三点:你报复起人来,想得很毒,干起来却常常手软。你本性是非常善良的。”
“我不善良……”
“不,你很善良,我相信我没看错。”童伟非常诚挚地看着她,“而且,我猜测,你因为这善良肯定受过很多罪。”
弓晓艳低下头,眼睛模糊了。都以为她厉害、凶,都以为她终日快活,可谁真正了解她呢?
“我说得对吗?”童伟温和地问道。
“你接着说吧。”弓晓艳低声说道。
“我把窗帘拉上好吗?”
她一动不动,过了很久,不易觉察地点了一下头……
“没有比你更坏的了。”弓晓艳说道。
“好了,别生气了,允许我把窗帘拉上吗——像去年第一次一样?”
“不允许。”
童伟开心地笑了,站起来把窗帘一点点拉上了。他走过去把弓晓艳从床上拉起来,吻她。她左右躲闪着。
“如果你真讨厌我,我就走了。”童伟说道。弓晓艳趴在他肩上不语。他停了停,温柔而坚决地扳过她的头,在她唇上栽下了吻。弓晓艳最初半推半就,含着微小的躲闪,但很快,被吻激发出的爱冲走了刚才的嗔恼,身体越来越酥软。一个天旋地转的吻。她娇小烫热的身体在他怀里冲动地起伏起来,双臂越来越紧地搂住他的脖颈,还发出几次痉挛似的抖动。童伟抱着她一点点向床上倒了下去。一切隔膜被逐层解除了。裸露的天地相合交融。云来了,即将化雨。
有人敲门。两个人停住了。
“别理他,等一会儿就走了。”弓晓艳低声说道,“把电扇关了。”
电扇的嗡嗡声停了,敲门声还是不断。听见有人说话:我刚才看见童伟来这儿了呀。再敲敲。
“怎么办?”童伟有些紧张。
“没关系,别出声。”弓晓艳小声说。
敲门声更响了:童伟,童伟。
“还是先起来吧。”童伟小心翼翼地从床上下来了,小心翼翼地开始穿衣服。
敲门声停了。一阵说话声,脚步声,人走远了。
“他们走了。”弓晓艳仍裸身躺着,手伸向童伟。
“别了,神经太紧张了。”童伟点着了烟,“穿上衣服起来吧,说说话。”他已失了兴致。
当童伟拉门从房间出来时,正好碰见一群人说说笑笑从楼道那边过来。
“好哇,童伟,干什么勾当呢,刚才他们半天找不见你。”被人群簇拥着的一个男人指着他笑道。
隋耀国,现在很叫响的一位中年作家。
送走李向南,林虹独自往回走。一个编辑正穿着短裤溜达,见到她,立刻很殷勤地上前搭话。林虹随便地与他边走边聊。迎面路灯下过来一个女人,徐娘半老,风韵犹存(林虹立刻想到这八个字),身旁的这位编辑立刻有些不自然,对“徐娘”赔着笑:“我正等你呢。”便跟着她走了。看着他们的背影,林虹不禁笑了笑。她一眼就看明白了这两人的关系。天下事也真有意思。很多关系并无政治上、经济上、法律上或任何其他方面的明确规范,却含着某种不成文的契约在内。因为是朋友,就要有难相帮;因为是恩人,就要报答;因为是情人,就要有某种意义上的相互忠诚。
社会生活的智慧是不是就表现在对各种隐蔽的契约的洞察和剖析呢?
非常客气的敲门声,不像男人又不像女人,让人别扭。她看了看表,都快十一点了,电影厂的人一到晚上都抽疯。
请进。她礼貌地说道。没有动静。她起身准备去拉门,门小心地被推开了。客气的笑脸——《白色交响曲》中的男主角,常家。“可以进吗?”他站在门口,礼貌地问道。脸上没有一根线条不在温和地笑,但没有一根线条不让人腻味。眼睛似乎神采奕奕,鼻梁似乎很高,眉毛似乎很浓,但都像万金油一样,给人甜腻腻的感觉。
在电影中爱这样的人,真是对她演技的高难度要求。
“这么晚还不休息?”她亲切地问,决定在生活中就克制住对他的反感,训练自己的表演。
“这么早睡,岂不太玩物丧志了。”常家笑笑很认真地说道,在椅子上坐下了。这么热的天,也总是雪白的衬衫系在笔挺的裤子里,“你在看书?”他看了看床上的一大摞书。
“我还没看呢,别人刚送来的。”
“谁给你送的?”
“那你别问了。”林虹说。范丹林和童伟都给她送书来,这真是男人对女人表示好意最有风度的方式。也是最磊落的方式。
“噢,我问得唐突了,对不起。”常家典雅地点头道歉。
和这种人相处真是难受死了。“你说话这么矫情,文绉绉的,像二百年前的绅士,我可受不了。”林虹说着笑起来,真正开心地笑起来。她发现:最艺术的演戏就是真实的演戏。因为把对他真实的看法说出来了(虽然是玩笑似的),自己的心理、表情以及全身的肌肉、神经便都自然了。要不扭着劲,板着,很难演像。
常家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惟有这一笑露出点真实劲儿,让林虹第一次不大反感,好像还是可以和他坦率谈点什么的。
“你演过几部电影了?”她问。
“三五部吧。不过,那些我都看不上,试试而已。”
“这一部呢?”她指的是《白色交响曲》。
“这一部仍应算尝试吧,既然他们一定要让我演。”
“你打算尝试多少部?”林虹问,她知道为争取《白色交响曲》中的这个角色,他曾千方百计地活动。
“托尔斯泰讲过,他《战争与和平》以前的小说都是试笔。”
“你又不是作家,怎么和托尔斯泰比?”
“道理是一样的。而且我过去也想过当作家,试了试,觉得还是搞表演更合适。”
“你的小说发表过吗?”
“……没有。”常家有些脸红,“我就没往编辑部寄,因为自己还不太满意。光发表有多大意思?”
真不愿意和这样的人再谈下去,演戏还是到了拍电影时再说吧。林虹看了看对面的空床,快半夜了,卞洁琼怎么还不回来呢?
隋耀国充分具有知名作家的人物感。下了飞机,他一手提着皮箱,一只手臂搭着件衣服,潇洒地走过活动甬道,含着微笑与空中小姐告别,就像每个大人物一样。他一到机场候机楼大厅,便受到电影厂导演、编辑四五个人的迎接。他们热情地涌上来。他挺着伟岸的身子一一握手。那是自信的、有风度的握手。行李早已被众人抢着提上了,臂弯里这件衣服还要自己搭着,这样甩开大步蹚着镜面般光洁的水磨石地面走出大厅时,显得气派潇洒。是豪华的进口小轿车,电影厂内第一号车,导演说明道。他只是淡然地笑笑:太没必要了。同时舒服地仰靠在座背上,放松了身体,感到满足与享受。只有高级小轿车这样舒适的座椅,这样清凉的冷气,这样隆重的接待规格,才能使他产生这种心态。冯厂长要亲自来的,临时有事没来。导演们这样解释道,他又感到一种受到尊敬的满足。太惊动电影厂了,这样我下次可不敢来给你们写剧本了。
小轿车平稳地在夜晚的京郊公路上高速行驶。他颔首听着导演们争相介绍着情况。车窗外掠过着黑糊糊的田野,灯光闪烁的村落,一片片楼群,超过一辆又一辆大小轿车。一辆破旧的小轿车内亮着灯,很拥挤地坐着两位慈眉善眼的老干部和他们的陪同人员,看年龄外貌,级别不低。对方注意到了自己这辆豪华车,目光中闪露出什么。他心中不无冷意地微微笑了。为他们感到寒伧,既同情又蔑视。你们不过如此,你们被抛在后头了,难受吗?历史就是不断有人没落,有人兴起。昨天是囚徒(他眼前浮现出东北劳改农场的号房),今天成新贵。这就是历史。他此刻并无多少感慨。除了写作时,他从不多回忆过去。过去的便过去了,他非常快地适应了自己的现状。他乘坐的豪华轿车射着雪亮的灯柱平稳地急驰着。它一辆又一辆迅速地超越着其他汽车,恰如其分地表现出了他的全部优越感。每一次超车时,他都体会到这种优越感。他的身体和小轿车溶合为一,急速地追近一辆又一辆车,很有力地(他感到自己身体的马力)从它们身旁超过去,车尾,车身,车头,把它们迅速甩到后面去了。他畅通无阻地高速行驶着。两边的杨树在雪亮的车灯中群魔般迎面扑来,在暗夜中刷刷刷向后掠去。
到电影厂了。和厂长们见过面了,握过手了,热情过了,寒暄过了。到了招待所。里外套间,有卫生间,铺着红地毯。这样的房子厂里仅有两套,一套给他了,另一套为可能来的首长备用。他在所有来改剧本的作家中头一份待遇。这又让他要开玩笑了:这不是要让我为难吗,分裂我和作家朋友们的关系?随即他便拉开藤椅坐下,又起身和一个个、一群群闻风而来的作家们热情握手,说胖谈瘦。他知道他们在,他不用去登门拜访,他们会来的,他的房间成了热闹的中心。好了,大家坐吧,这外间有大沙发、小沙发,很宽敞,很气派,我可要坐在这写字台旁的藤椅上,很舒服地伸开腿,很舒服地向后靠,可以很从容地俯视你们,又处在中心位置。和文学界的朋友们相会是愉快的,处在中心位置尤其是愉快的。他笑着环顾左右。
刘言,你在电影厂干什么呢?又搞了一个剧本?怎么,开拍了,还在这儿坐阵,是不是被女演员迷住眼了?哈哈哈。我可是被他们硬绑架来的。我从来没搞过电影,这次非要让我改编自己的小说《茫茫林海》。没办法,试一下。我的方针是写一稿就告终,行不行我不再改二遍了。你们要改你们接着改去,我是不管了。时间赔不起。刘言踏进这间房时左张右望,颇有些酸溜溜:“他们还从来没让我住过这个房间呢。”那你只好难受,我只好装不知道。人的待遇应该有差别。
小杜——杜正光,你也来改剧本?和谁一块儿合作?和你,叫什么?石英?你很年轻嘛,多大年纪?二十三岁?噢,杜正光和这位姑娘是不是有一手?不管。自己对石英很感兴趣。他对年轻漂亮的女性都感兴趣。几十年的厄难剥夺了他性爱的权利,现在他要在一切能够弥补的地方弥补回来。他不再和石英多说话了,他已经感到了她羞怯目光中对自己的崇拜。他现在需要海阔天空地谈文艺,他的光芒应该笼罩整个房间,使所有的人都黯然失色。
童伟也在电影厂?刚才没找见?钻到姑娘房间去了?他架子很大?来,我们一起去找找他。我不用去?没关系,我还有一封急信要给他,别人托我捎的。走,你们几个坐一会儿,我和他们转一转。
童伟,坐吧。好容易找到你。你刚从外面回来?没在那姑娘屋里?你们说什么?那姑娘是搞化妆的?和童伟那个着哪?叫什么?弓晓艳?刚才看到一眼,是个非常性感的、娇嫩的、火辣辣的小妞。童伟,别解释了。什么,攻击开我了?我在全国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