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云路3衰与荣-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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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七十战而兵不殆也。”“凡将欲智而严,凡士欲愚。智则不可测,严则不可犯,故士皆委己而听命,夫安得不愚。”“凡主将之道,知理而后可以举兵,知势而后可以加兵,知节而后可以用兵。知理则不屈,知势则不沮,知节则不穷。”毛泽东的“有理、有利、有节”的六字策略方针是不是从这儿脱化出来的呢?“见小利不动,见小患不避。小利小患,不足以辱吾技也。夫然后有以支大利大患。夫惟养技而自爱者,无敌于天下。故一忍可以支百勇,一静可以制百动。”
知理、知势、知节。
见小利不动,见小患不避。然后可以支大利大患。
一忍可以支百勇,一静可以制百动!
——他在自己的“总论”下,写下这三行字。
自己现在的理、势、节在哪儿呢?自己的小利小患、大利大患又都是什么呢?一忍可以支百勇。忍字所含蓄的策略太丰富了。
又有苏轼的《刑赏忠厚之至论》。“有一善,从而赏之。”“有一不善,从而罚之。”“其言忧而不伤,威而不怒,慈爱而能断,恻然有哀怜无辜之心,故孔子犹有取焉。”“罪疑惟轻,功疑惟重。”
然后是《论范增》。“汉用陈平计,间疏楚君王。项羽疑范增与汉有私,稍夺其权。增大怒曰:天下事大定矣,君王自为之。愿赐骸骨归卒伍。归未至彭城,疽发背死。”“人必先疑也,而后谗入之。”
先疑而后谗入。深刻。范增之类的贤能常常毁于一谗。政治是残忍的。那么别人谗自己呢?自己有哪些地方使得某些上层领导先已有疑了呢?或已有疑的基础了呢?太露锋芒?
又苏轼的《留侯论》。留侯,乃张良也。“古之所谓豪杰之士,必有过人之节。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其志甚远也。”“观夫高祖之所以胜,项籍之所以败者,在能忍与不能忍之间而已矣。项籍惟不能忍,是以百战百胜而轻用其锋。高祖忍之,养其全锋而待其敝,此子房教之也。”
要“忍小忿而就大谋”。
不可“才有余而度量不足”。
苏轼的《贾谊论》更深刻。“非才之难,所以自用者实难。”有才能并不难,能使用自己的才能却是很难的。如何使用自己的才能,是更高的艺术。“惜乎贾生王者之佐,而不能自用其才也。”书中有注:贾谊,雒阳人,年二十余,文帝召以为博士,一岁中至大中大夫。天子议以为贾生任公卿之位,绛灌之属尽害之,乃短贾生。帝于是疏之。出为长沙王太傅。后召对宣宝,拜为梁王太傅。因上疏曰,臣窃惟今之事势,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长太息者六。帝虽纳其言,而终不见用。卒以自伤哭泣而死,年三十三。这位洛阳书生,真可谓“志大而量小,才有余而识不足也。”苏轼论道:“夫君子所取者远,则必有所待。所就者大,则必有所忍。古之贤人,皆负可致之才,而卒不能行其万一者,未必皆时君之罪,或者其自取也。”
对政治的论述还有比这更透彻的吗?
接着是《晁错论》,同理。这位谏请汉景帝削诸侯郡县、加强中央集权的出色政治家,遭谗而后被景帝斩。血腥的古代政治。“天下悲错之以忠而受祸,不知错有以取之也。”晁错因忠诚而被害?其实是他自取的。他没看清政治,不成熟。“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像晁错这样,“欲求非常之功,则无务为自全之计。”是难免要粉身碎骨的。
自己有“超世之才”吗?或许有。“坚忍不拔之志”呢?还有,欲求非常之功,有无“自全之计”呢?他眯起眼,闭紧嘴。残忍的历史使他心中生出冷酷,冷酷的心理使他绷紧的嘴唇含着一个冷蔑的嘲笑。头脑应该绝对清醒。现代政治虽然在现代社会条件下进行,但复杂性是同样的。窗外,黑魆魆的房顶上是暗黑的天空。
他在“总论”中又写下了:
只有治国的才能胆识而没有处世的复杂头脑是注定要失败的。
要有坚忍不拔之志。
要有高度的理智。
要有前所未有的忍受力,克制力,控制力。
要吃透中国政治情势。
要做一个真正适应中国国情的政治家。
星期天傍晚,网球场上四个人在双打。张老与他的小秘书邢笠一方,张老的儿子张克平与靳一峰一方。奔跑,击球,喊叫,打完最后一个球,四个人汗气腾腾地走到场边。
“还是我们赢了嘛,啊?反败为胜。”张老高兴地笑了,他个子不高,穿着白网球鞋,白运动短裤,白背心,头发略有些花白,兴致勃勃。“祥光,你不打打?”他接过董祥光递来的毛巾,很有力地擦着脸上头上的汗,那动作绝不像老年人。
“我不会。”
“不会可以学嘛。”张老声音洪亮地笑了,又擦了擦手,放下毛巾,接过蒲扇,在椅子上坐下,“噢,你刚才说什么?你们省里准备提拔那个李……向南当省委副书记,分管农业?”他没忘记打网球前的话题。
“我已经和顾恒同志谈过,他早有这个考虑。”这位圆头胖脸的省委组织部副部长谦逊地汇报道。
“这个年轻人怎么样?我记得今年春天看过他写的一份研究报告《关于当前国民经济发展的几个战略问题》,是他写的吧?那份研究报告写得还不错嘛。”
“是。”靳一峰在一旁笑着应和道,他每星期天同张老一起打网球,“您当时还批过十六个字。”
“张老,您上次不是提洪克宽同志去我们省里当农业副书记?”董祥光小心地提醒道。
“噢。”张老想起来了,洪克宽是过去华北局的一个干部,“我不过是随便提议一下,不一定要照办嘛。”他又转头问靳一峰:“你对李向南印象怎么样?”
“算个人才吧。”靳一峰答道,他没有提李向南到自己家并与加拿大记者谈话一事,“在基层再锻炼一下,会是不错的吧。”
“他在古陵县就干得不错嘛,报上那份报道我看了。不过,叫什么‘新星’,题目不好。你们觉得呢?”
“是。”靳一峰、董祥光都应道。
“还有,从你们省里来的那份内参我也看了,大概多是些诬蔑不实之词吧。年轻人一露头角,就有这种奏本,不是好现象。”张老很健谈,不停地打手势,“不过,年轻人遇遇挫折没坏处。苏东坡的《留侯论》中不是讲:‘深折其少年刚锐之气,使之忍小忿而就大谋’吗?”
“是是。”
“你们说呢?”张老把目光转向儿子和秘书,“你们年轻人会同意我的观点吧?”
“是。”
“你那个政策研究室也可以把李向南要来嘛,”张老对靳一峰说,“这样的年轻人应该大胆把他们提到中央机关来,委以重任。”
“是。”靳一峰点点头。
两个年轻人,胖胖的张克平与瘦瘦的邢笠相互交换了一下目光。
(一)关于“揭发材料”
——他在“总论”下面写下了第一个需分析的具体问题。自己正处于政治危机:那份刚到北京就听到的“内参”;才听到的又一份“揭发材料”。“内参”的内容他已知道,多是捏造,好驳。他在心中已不知有理有据地驳斥了多少遍,但这份“揭发材料”就有威胁了。几个有职有权的年轻人整的,已经送往上层领导手中,其中还摘引了他本人的一些信件。
那是他写给一个叫梁君的女同学的。他们曾经恋爱,后又分了手。
她到底交出了他的哪些信件?是一两封还是许多封,甚至还加上口头揭发?两天来,这个悬念一直折磨着他。要判断这些,就先要知道:她因为什么揭发他呢?这是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不明确性对人的巨大折磨,但现在却要分析。
他在纸上列出各种可能性:
(1)因为恨他?(恨什么?恨他和她最终分了手?不是她要分的吗?——他想。)
(2)因为她被人利用?(被哪些人,嫉恨自己的?将可能的人一一想到。)
(3)因为她丈夫的原因?(这可能吗?似乎很难想象。她丈夫似乎是……谁的秘书,和自己并无什么仇隙。)
(4)因为她真的认为自己就是“野心家”、“坏人”,需要揭发出来?(这也没太大可能呀,她根本没有那么极左教条。)
(5)因为她把他的信丢失在别人手里了?(这种偶然性就太难预料了……)
(6)因为别人抓住她的把柄讹诈她?
(7)因为“组织上”给她施加的压力?(这也不可能,组织上怎么知道她过去和自己的关系,会想到去找她调查?有可能。那份“内参”上不是说他搞过几个女人吗?按照这“线索”,调查组就可能寻到她和他的关系。)
(8)因为……
什么声音,客厅里电话响了?半夜了,谁来的电话?院里其他房间都黑着灯,他朦胧中有预感,赶紧穿过院子来到客厅,拿起电话。
“我找李向南。你是李向南?我是小莉呀。”是她,没预感错。
“谁的电话啊?”隔壁父亲的卧室传来苍哑的声音,老人被吵醒了。
“是找我的。”他赶紧捂住话筒答道。
“向南,我见到那份揭发材料了。我爸爸这儿也有一份,打印的。我刚发现。要不要我给你偷出来?不行?这样吧,我拿相机给你偷拍一份吧?”
这真是一瞬间的巨大犹豫。人一生中许多至关重要的抉择都要在这样的一瞬间作出。他一眼就“看”到了自己“总论”中写的条条了:要有高度的理性,要有高度的控制力,要做一个适应中国国情的政治家。他不能做任何有潜在危险的事情。一定要“非礼勿行”,谨慎再三。如果小莉此举真被别人知道,或者以后小莉一旦和自己闹翻,咬自己,不是好玩的。更重要的,自己原本就坦坦荡荡,无须搞任何小动作。
“不要。”他平静地回答。
“为什么?”
“不需要嘛,”他笑了笑,“你好好睡觉吧。”
他回到房间,看到自己列出的十几条。梁君因为什么要“揭发”自己?……所有的似乎都不大可能,所有的又都不能排除。太复杂了。而在事实上很可能只是因为一个极简单的原因。
邢笠简直要爆炸了,在屋里来来回回走着。“你为什么瞒着我?”他冲妻子吼着。
梁君低着头哭了。
刚才邢笠找衣服,在箱底无意中发现一个小红木匣。“这里放的什么?”他问。“噢,那是我插队时的药箱。”梁君一惊,连忙答道,她没说假话。邢笠顺手要打开,梁君脸色一下变了,拿了过去,放在身后:“你别看了。”“为什么?”邢笠起疑了,“那里放的是什么?”“没什么。”“那为什么不让我看?”邢笠上来就夺。“我不让你看嘛。”梁君竭力想半开玩笑地搪塞开,看到邢笠真要夺过去看,她急了,紧紧抱住木匣。
木匣最终还是被邢笠夺了过去,打开了。
是一堆信。邢笠一封封看着,脸变了颜色。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