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 - 二月河-第4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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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队队涌过来。整个玉皇庙几乎已是淹在白漫漫的“兵海”之中。庙门洞开着,用望远镜能看到铁鼎跟前有人走动,却是阒无人声,一片死寂恐怖。他想叫王吉保,忽然想起他在疗伤,心里一阵又悲又恨,牙咬得格格作响,回身命传令兵道:“去,传令给他们,敌军伤号一概不救,就地斩首!叫城里所有的厨子,有什么好吃的,只管做给我的伤兵吃!”说话间城里已有人飞报出来:“刘大人从西关过来,请见福大人!”
“好,请他城楼上见!”福康安咬着牙笑道,“今日一同观战,幸何如之!”说罢径自进城登楼。少顷便听城下一片马刺佩剑碰撞响声,刘墉几乎一溜小跑着上来。一眼看见福康安站在楼门口偏眼觑天色,刘墉腿一软,几乎坐倒在地,一手扶着雉堞垛口站稳了,说道:“福四爷,你几乎唬走了我的真魂!”福康安见他黑脸透着焦黄,喘吁吁站着盯自己,满眼关切忧郁,也觉感动。想说什么,却冒出一句:“妈的!表打坏了,现在什么时辰?”
这一文一武是一对老搭档了,自乾隆第一次南巡,二人一同奉旨观风,在枣庄偷袭一枝花余党蔡七就结下了不解之缘,现在一个是公爵,一个是军机大臣,同操军国中枢虎符,都自历练出一份将相城府,喜怒亲疏不形于色的,此时此情之下不禁见了真情。刘墉愣了一下,也看天色,太阳却被薄云遮着,也是一笑,忙掏出自己表看,说道:“现在是辰末不到午初。”
福康安略为惊讶地又看看天,没有立刻说话,他没有想到方才那一场恶战总共不到一个时辰,这么短一会儿自己已经在生死关里走了一遭,他转过脸面向刘墉,说道:“石庵兄不要这样看着我,我一根汗毛也没伤。打仗的事刀头上过活,连点风险都没有,那连投机做生意的都不如了。这一战虽险,敌人全部被我诱进了这瓮里,省了多少事!要少死多少人?——今大白天,一定全歼这股子悍匪!”说着,吩咐人,“弄张桌子,摆点茶食,这里生一堆火,我和刘大人就在这里观阵!”
一时摆布停当,刘墉福康安入座,便见贺老六赖奉安和葛逢阳三人上城禀见。福康安笑道:“赖奉安差使办得不错,你的兵要不向东运动,他们当时也许就会突围。这顿板子没有白开导你。老六别那么沮丧,觉得没有派上你的用场,有备无患嘛!敌人如果据守大营向西南走,那边空着就麻烦大了!”他看一眼葛逢阳,但葛逢阳是他的奴才,无须这样表彰安抚,因用手指点着桌子,问道,“这会子没有动静,你们琢磨着龚义天在做什么?”
贺老六满面羞惭,红着脸尚未说话,赖奉安道:“方才大帅亲自率中军和逆匪白刃格斗,杀了三百多匪徒,这是龟蒙顶山寨的老本。打得凶险胜得漂亮,我猜龚三瞎子已经闻风丧胆,正在和王炎商量着投诚——这围得水泄不通,又没有援兵,远处还有葛桌台在界碑把守,兖州的兵还不往往这里开,他们插上翅膀也下不来!标下也是老行伍了,没有打过大仗,擒过几个小贼,自以为也满得意的,这么亲自瞧见了才知道什么叫真章儿。四爷在观星台左冲右杀,我亲眼见砍翻了十好几个贼,威风得跟关公一样!”福康安听得肚里不住暗笑,这人猜着敌人要“投诚”未必妥当,但高帽子手里现成戴得自然。贺老六见福康安沉吟,说道:“这不是一般打家劫舍的土匪,是一群有心胸有智算的反贼。离开平邑时他们下过告示,不伤平民不害商贾,是要‘应天顺劫’大干一场的家伙们!不能指望他们投诚,我看他们在等天黑,我们的兵不能夜战,天黑了突围打出去,钻进乱山中,不拘哪条小路就逃了!”
“钻乱山,走小路……”福康安点了点头。眯起眼向南看,但见冻河纵横间万山峙立。半淹在袅袅回流的云海之中,一直绵延到极目不尽。看着群山,倏地想起一件事,问刘墉道:“你在龟蒙顶山寨上留守了多少人?”刘墉道:“我只带了不到一千人连夜下山,山上一千,剩余的还在原处看守大炮。”福康安道:“火药运走,大炮就是一堆铁,不用看守,请你即刻派人回龟蒙顶传令,龟蒙顶到南柏林一带要严加巡逻,防着逆匪抄小路返回山寨偷袭——这一带山川道路简直就是迷魂阵,官军在地形上头无论如何没他们熟。”他站起身,又用望远镜看了看庙宇,一手指定了说道:“我看他们也是在等天黑!贺老六!”
“标下听令!”
“现在就集合人冲锋,每次五百人轮番打,四个轮番后,两千人全部攻迸去,给我拿掉它!”
“扎!”
“听着,”福康安一脸狠毒的笑容,“给你两个时辰,你端不了这窝子就自杀吧!”
“回大帅,我只要一个时辰!”
“我给你两个时辰,你用得越少越好。我和刘大人笑看你施为!”
贺老六虎吼一声答应着,噔噔噔下了城楼,福康安命葛逢阳“就在这里侍候”,命赖奉安“派人把所有大小路口堵起来,敌人如果散逃出来,要全部擒拿”,他适意地坐回椅子,隔桌送了一个铜手炉子,自己也提了一个在怀里,一挥手命赖奉安退下,笑着向刘墉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听着城下集结队伍单调急促的脚步声,枯燥的口令声,刘墉心里突然袭上一阵恐怖,脸色变得有点苍白,见贺老六一手抹腰一手举着令旗站在山门前指挥部队,用手指了指问道:“他是不是叫贺老六,济南城门领?”
“现在是我的参将。”福康安细白的手指抚摸着光滑的手炉子,点头说道,“跟过我阿玛,是员好将,川汉,粗点。”见福康安看自己,刘墉笑道:“哦,没什么。我听和担谝准蛴斜室邮切蘸氐墓郑蘸氐氖怯凶镏恚囊饔谜馊耍煤秃瞳|打个招呼才好。”福康安眼中瞳孔亮了一下,鼻孔里哼了一声,说道:“这是跟我摆军机架子了!我有皇上提兵调将的敕命,连你也调来使用了,他怎么样?我叫他准备三十万两银子劳军,他办了没有?”
刘墉说几句话,心思已经安定下来,脸色也不那么难看,这么撩拨得福康安动了意气,他已经心满意足,因一笑,说道:“他倒没说什么,只是瞧着不欢喜。问我银子从哪出,我说就从国泰的家产里出,他说福康安回来要写个具文,才好向户部报账。”
“我偏不给他写具文,这么说,收条我也不给他,直接给户部。呸!他咬了我的——”福康安越发不豫,想骂粗话,又见是面对刘墉,嘿地一笑道:“咬了我的小人去!石庵,这人我原看他还好,越看越不地道,是他妈的那个御虱!”还要说时,城下环庙四处响起了号角,便停了口,见下头三驾大车驮着大鼓出来,笑道:“这贺老六,还要擂鼓进军!看戏本儿看得长进了!”
阴森凄凉的画角声中,鼓声细碎得如万马踏蹄般响起。似乎撼得城土地皮都在簌簌抖动。正当午时,薄云覆盖的天穹苍茫晃亮,看得清爽,城下刀枪剑戟森树排列,已变得杀气腾腾。贺老六“嗤啦”一声撕开自己裹着白布的袍子,赤膊嘶声大叫:“弟兄们,给我杀!”五百名军校跟着大喊“杀——”!便正面冲了上去。一直空寂无声的庙宇里突然也是一声齐喊“杀——!”几乎同时,庙前沿墙墙头上密密麻麻站起了人墙,也有三四百人,还树起了十二面素色三角旗,有的绘着火焰,有的画着赤乌朱雀,在风地里猎猎招展,接着墙上义军军士的箭雨已经射落下来。葛逢阳犹恐箭射到城楼上伤了福刘二人,慌忙叫人“取盾来”,后来看了看没有一枝箭能射到城根,才放下心来。
贺老六站在石阶前提刀指挥冲锋,一手舞着袍子挡箭,因冲在前头的兵士己被射倒了四五个,有的扑地气绝,有的打着滚退下来,不禁勃然大怒,喝令:“鸟铳手,开火给老子打!打先人板板的乌龟不出头!”
福康安带来的五十枝鸟铳,一字排开站在城下,这是训练有素的火枪手,装药极快,准头也极好,一排打,一排装药轮换开火,听贺老六号令齐发一枪,正面庙门墙上敌军已倒下一排,几排枪打过,墙头上已经不见人影。五百名官军嗷嗷大叫连蹿带蹦冲了上去,墙头上虽然仍有人射箭,已经无力遏制官军这股攻势,十几个官军已经夺门而入,接着又涌进去四五十个,贺老六一把甩掉手中袍子,带着余下的兵蜂拥而入。里边顿时杀声震天,兵器碰撞声响成一片……
刘墉己看得目瞪神迷,两只手紧紧捏着椅把手,一颗心提得老高放不下来,听见庙里“轰”的一声,像是什么东西倒了,杂着杀声喊声叫骂声,却不知情形到底怎样。福康安叹道:“我听是贺老六得手了,这是拆掉了龚义天上墙射箭的木头架子,有人说我爱用大炮,像这样的庙墙,一炮就轰坍了,野战还是要炮!”说着话,贺老六已经带人退了出来,一头一脸都是灰,指挥着又抬出十几具尸体,自站在城门洞前大声禀道:“他们已经退到玉皇殿,喊话要派人说投诚的事!”
“投诚?”福康安冷笑一声,“我到济南他们就该办这件事了。”他顿了一顿,毫不犹豫地迸出一个字:“打!”
第二队五百人冲进庙去。似乎没有遇到抵挡就到了玉皇殿一带,仍旧是一片杀声不见人影。贺老六不再请令,呼叱吆喝着命令第三拨人:“从庙东绕过去,从北门杀进去,逢人只管当饺子馅儿给我剁!”又喝命第四梯队,“在庙门口摆开,听我的令往里头杀!”
看着一队队官军士兵呼啸跳踉如黄蜂入巢般涌进大庙,刘塘情知大事已定,刚刚松了一口气,前庙留守的一群官军一阵乱喊狂叫,夹着乒乒乓乓的刀枪并击声且战且退出了庙。福康安以为里边战事有变,“唿”地站起身来,朝城下喊道:“贼人从前门出来,预备着厮杀!”喊声甫落,他自己也愣住了:原来龚义天一行人只剩下二十几个人,从庙后被压退到了庙前。
一刹那间阵地岑寂下来,连擂鼓助威的军士也呆着住了手。这二十多个人像是经了“血雨”,衣袍头脸都染成了殷红色,袍摆上的血黏糊糊的已渐凝结,臂上脸上血色鲜亮,淋淋漓漓还在往下淌,有几个前胸小腹受了重伤,还有的拖着一条断腿,大家挽着手相扶将,艰难地挪动着身躯向城边走来,在城门口站定了。看着这样的场景,站着的福康安、坐着的刘墉、环立护卫的葛逢阳一时都僵住了,满城上下军士将佐都如庙中木雕泥塑般愕然瞠目不语。福康安身子前倾,一手扶着城垛口,一手背在身后,大睁着眼看着这群人走近,直到他们站定,身上一个悸颤才回过神来,面白气弱地问道:“你们……你们要怎样?”
“我要见福大将军。”居中而立的龚义天抹了一把脸,平静地说道,“我就是龚义天,有话要说!”
福康安悄悄深吸一口气,稳住了心神,说道:“我就是福康安——还有一个叫王炎的呢?都站出来说话!”
龚义天木着脸向前跨了一步。他身边一个身形弱小的人也跟上来,说道:“我是王炎。”福康安道:“时至今日,有什么话说?”龚义天冷冷笑了一声,说道:“自古成则王侯败则贼,可以由你说嘴。如果势均力敌,你不是我的对手。”
“这也由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