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端康成 翼的抒情歌-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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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美惠子来说,这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啊!
这个夏天过去了,接着是秋天,然后是冬天。也就是在冬天的时节里,北海和绫子一起从油壶回到了东京,但却没有出现在美惠子她们家中,而是一直把自己关在了学校的图书馆里。尽管随着他毕业日子的逼近,两个人的婚期也越来越临近了。
“这阵子怎么老是不见北海的影子呢?”
美惠子惴惴不安地担心着母亲会在某一天这么问她。真实,对于姐姐的不安绫子也是心照不宣的。但不知为什么,好些日子以来,绫子一直忌讳在姐姐面前提起北海的名字。
今年的第一场大雪在天还没有拂晓前便已经停住了。所以,刚一天亮,鸽子们就从鸽舍中一涌而出,拍打着双翼飞了起来。在它们的翅膀上闪烁着雪过天晴的早晨所特有的明媚阳光。
“今天照子不知有多高兴哪。或许早已进山滑雪去了。”绫子一边回忆着去城岛的日子,一边喃喃自语道,“我只说了一句‘回去吧’,北海居然就从城岛回来了。其实什么事都没有,只要姐姐能和北海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她敏捷地抓住一只鸽子,揣进了怀中,也没有给美惠子打招呼,就坐上了去本乡的电车。虽说身上披了件大衣,但因为没有戴手套,所以,只好把冰冷的手揣进了怀中,依靠鸽子的体温来暖和暖和。
“到底是为了什么要如此仓皇地跑了出来呢?”
在帝国大学图书馆的门口,她向一个文科学生打听北海的去向。对方告诉她,北海现在不在图书馆里,出去散步了。无奈,她只好凭借着曾经来大学附属医院探望母亲时的记忆,从水池边往运动场的方向慢慢走了过去。
四周一片岑寂,甚至能听见雪团从高高的树梢上“啪喳啪喳”地落在地面上的声音。
她来到了通常被人们称作山上御殿的前面。那个坐在长满矮草的假山的石头上,眺望着运动场的人,正好是北海。一看见绫子的身影,他就像在油壶的水族馆里一样,为了掩饰自己油然而生的喜悦之情,故意假装糊涂地问道:“你是一个人来的?”
“你就在那种地方一个人赏雪吗?”
“才不是哪。只是想休息一下大脑罢了。在没有风的日子,这地方最暖和。”
正当绫子若无其事地想和他在一块大石头上并排坐下时,北海突然大声叫喊道:“这可不行。”
绫子被他大声的喊叫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脸上涨得一片通红。
“用不着吓成那个样子呀。”北海笑着说道,“瞧,这石头是湿的哪。”
说着,他把自己垫着坐的报纸递给了绫子一半。
“谢谢。”
绫子并没有急着坐下,而是把视线落在了那张报纸上。
“哇,这就是照子的老师哪。”
原来报纸上刊登了安德烈。法布奥利的一小幅照片。
“照子就是上次和我一起去油壶的那一位。”
“哦,就是她呀。她是个有点危险的女人哪。”
“什么有点危险?”
“让人觉得是那样罢了。那种女人一到男人面前,就会莫名其妙地变得格外拘谨和生硬,可很快就和对方搅和在了一起。淇身体的某个部位就像触了电似地颤栗不止,而为了克制这种感觉,才故意绷紧面孔的。”
“你是说照子吗?说她在油壶时是那个样子的?在北海的面前?原来你心里想的就是这样一些可鄙的事情呀。”
“不,那倒不是针对我而言,而只是说她是那样一个有机可乘的小姐罢了。”
“瞧,这就是照子的舞蹈老师。”
“她在跳舞呀?”
“报上说今晚将举行舞蹈表演会哪,在帝国饭店的演出厅里,照子肯定也会跳舞的吧。我真想去看看。你能带我去吗?”
“那就去吧。”
这下绫子可真是吃惊不小,没想到北海这么爽快地就答应了她,就跟在油壶北海说“那就回去吧”时一样。
绫子就像是为自己辩解似地说道:“我琢磨着给她带一束鲜花去……可是我一个人去又很难为情,因为去油壶时,她跟我绝交了。”
“照子跟你?”
“是的。”尽管绫子试图回想起自己与照子的友情,但那种友情却只能散发出一种如同遥远梦幻一般的微弱力量。
“她说那时候我侮辱了她,是啊,女学生之间的友情真是脆弱得不堪一击。据说在女人之间并不存在着真正的友情哪。”
“不过,是否真的发生了非绝交不可的严重事情呢?”
“反正绝交也是常有的事,”绫子想开朗地付之一笑,岂知那种开朗竟然脆弱得马上被某种别的东西吮吸殆尽了,“一有芝麻大的事情,也会马上绝交了。不过,要是我今天送给她一束鲜花,我想立刻就会言归于好的。该是很单纯,对吧?才不像北海和姐姐那样哪。”
说完这话,绫子才霍然想起自己是为了姐姐而来的,于是从怀里掏了鸽子。
“又是鸽子?”
“是的。”绫子一边摸出铅笔在纸上写着,一边说道,“上次的那天晚上,姐姐可是哭着回来的哪。”
今晚7点在帝国饭店的演出厅里将举行照子她们的舞蹈表演。因为绫子我想和照子重归于好,所以务必请姐姐也一同前往。
写着写着,绫子突然注意了这样一个事实:自己已经擅自决定在从上午10点到傍晚的这段时间里和北海呆在一起。尽管她只穿着便装就出门来了,但为了上述的决定她已放弃回家去换衣服了。
“又在叫姐姐出来呀?拿给我看看!”北海伸出手来说道。
“不给你看。”绫子把信原封不动地放进了信筒里。
鸽子飞离了她的膝盖,在运动场那没有任何足迹踩过的积雪上投落下了翅膀的影子……
“真是个怪人。”北海像是自言自语似地说道。他注视着雪地上鸽子的影子变得越来越大,最终消失得了无痕迹了。
“难道不能叫姐姐出来吗?”
“那倒不是,不过……”
“今晚你也打算让她哭着回家吗?”
“绫子真是个怪人哪。”
“那天晚上你到底对姐姐说了些什么呢?”
“回家以后她什么也没说吗?”
“嗯,没说。”
“我只是说,能不能将婚期再延后两三年。”
“为什么?”
“因为才二十五六岁,未免太早了一点。”
“你一会儿逃到烟壶,一会儿躲进大学的图书馆,难道就是为了拖延结婚吗?“
“怎么会有那种事呢?”
“要不,你就是在撒谎!”
“才不是撒谎哪,绫子不觉得太早了点吗?”
“我不觉得。对于爱情来说不存在什么年纪大小之类的问题。”
“是吗?那么请问,假如绫子17岁就交上了男朋友,也不嫌早吗?”
“不早。”绫子就像是奋力扑向什么东西似的斩钉截铁地说道。
“可恋爱与结婚是两码事哪。”
“有什么不同呢?”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我可是一点也不明白,对你的那些谎言。”
“你一开始就认定我是在撒谎,真叫找不知如何是好。说实话,我小学还没有毕业就开始接受了你们家的照顾。从那时起就下了我和美惠子的婚事吧。即使如此,也不算太早。当我申请读文科时,你们的母亲是反对。但美惠子却坚持说,让我按自己的意志去做,那时她还是个可爱的少女哪。所以,我才得以考进进了文科。不过,在此之前也一直是这样的,总是美惠子站出来庇护我。上了大学以后,我说想搬到宿舍里住,结果让我那么做的人也是美惠子。但是,不知道她是否明白我想搬到宿舍里住的原因,如果说那也算是我不想和美惠子结婚的一种努力,又何尝不可呢?”
“原来你并不爱我姐姐。”
“也不能那么说。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就成了利用美惠子来完成自己学业的一个令人唾弃的恶人了。”
“那么,是因为你更爱别的什么人?”绫子想问却没敢问。
为了消磨掉到傍晚为止的这段时间,他们一会儿去看电影,一会儿绕道到银座去购买鲜花。渐渐地绫子变得寡言少语了,甚至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一种莫名的懊恼。
“干吗要和这样的人走在一起呢?”
她提前去了饭店的演出厅,独自站在门口等着美惠子的到来。一看见美惠子的身影,她竟然差一点哭了起来,一边向姐姐走去,一边说道:“我等了好久。陪我一起去后台吧。一个人觉得怪难为情的。”
只见照子穿着白色的罗纱衣服,像座雕像似地闭着眼睛,听凭安德烈给她精心地化妆。仿佛早已忘却了不久前的那封绝交情似的,她向安德烈介绍道:“就是这位小姐送来的鲜花。”
安德烈把眼前的两姐妹张冠李戴,糊里糊涂地伸出他那浅红色的手,紧紧地握住美惠子的手说道:“谢谢,谢谢,谢谢。”
五
在热海车站前面停着一辆去箱根的公共汽车。只见白色的车身上扎着红色的彩带,显得好不风流调搅。
绫子站在食堂的土间①里,用一只手拿着山茶花,另一只手拿着杯子喝着牛奶,忙乎得甚至来不及等方糖溶化。
①没有铺地板的土地房间。
“还不快点的话,就只好把你撂在这儿了。”美惠子怒气冲冲地从汽车上催促着绫子。
绫子的嘴唇上还残留着喝过牛奶后的湿润,便纵身跳上了汽车。汽车沿着她们刚才来时走过的道路朝大海的方向疾驶而去。
从伊东温泉出发之后,摇摇晃晃的汽车行驶了5里路光景,终于抵达了热海车站。
幸好那儿停着一辆去箱根的公共汽车,所以,就像是被什么东西撵着似的,来不及在那儿的食堂里慢慢啜饮一杯牛奶,便又马不停蹄地坐了上去。
于是又开始了在山上长达一个小时左右的颠簸路程。
是啊,真地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追赶着似的。
“肚子都饿了。坐汽车真是能帮助消化哪。”绫子一边揩拭着嘴唇上残留的牛奶,一边回过头去看了看姐姐和北海。他们俩谁也没有笑。
“刚好在正午时分抵达热海,所以,就在热海饭店里好好休息一下吧。
只要在今天到达箱根就行了。“——今天早晨在伊东的温泉旅馆里说过的话,早被他们俩忘在了九霄云外。
昨天天黑以后才抵达的伊东,可今天一大早就不得不离开了那儿。就凭这件事来看,绫子也委实感到大惑不解。要知道母亲给他们三个人送行时还叮嘱道:“你们就慢慢玩个四五天吧。”
这是一次纪念北海大学毕业的旅行。如果说这就标志着他与美惠子婚期的迫近,那么,不妨让姐姐和北海俩去单独旅行好啦。可是,因为毕竟没有成婚,所以,才让妹妹也一同前往的吧。在绫子看来,自己就是这样一个可笑的角色,即使被视为累赘和包袱,自己也没理由提出异议。
对于扮演这样一个角色,绫子恰恰处在进退两难的半大年龄。倘若是年幼的小孩也好办,或者刚好相反,是美惠子的姐姐也行。因为绫子不但不可能挖空心思去撮合将要结婚的两个人,相反,还不得不让他们来照顾她。
如果美惠子和北海因过分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