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国十日谈-一个上海知青在缅泰的奇遇 作者: 吴越-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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吱嘎吱的走动声,似乎有一个人走到了我的面前。我张开眼睛,出现在我面前的,
竟是一张桃花似的笑靥。由于她弯腰俯身在察看我,所以在我面前展现的,是一个
特写的电影镜头,只看见她那张美丽的脸,别的背景一概没有。这张脸十分秀丽,
白中透红,容长,鼻梁高而直,微笑的嘴角两边,一边一个浅浅的酒窝儿,眼睛大
大的,双眼皮儿,眼睫毛长长的,一闪一闪,像两把黑羽毛扇子。
我的脑子里立刻产生一个概念:此人似乎没有恶意,也不像是女民兵。我提到
嗓子眼儿的心,放回了原处。
她见我果然醒过来了,而且瞪着眼睛在看她,脸色微微一红,倏地站了起来喊:
“阿爸,阿妈,这个人真的醒过来了!”
随着话音儿,一下子走过来好几个人,都过来俯视我。
在我的眼前,出现一个中年男子、一个中年妇女、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一个
十二三岁的姑娘,一个只有三四岁的小姑娘,全都是傣家装束,当然都是赤脚的。
而那个三四岁的小姑娘,则全身赤条条地没穿任何衣服,除了脖子上也有一个陶质
的佛像之外,只有一片用银丝织的两寸来宽的薄片,系在腰间的一根带子上,遮住
阴部。这东西,直到今天在西双版纳的边远山区还看得见,当地人叫做“膜”。
我挣扎着想坐起身来表示感谢,但是刚一动,左面胸口就疼得我龇牙咧嘴,脑
袋上立刻渗出汗来。中年男人急忙摇手制止:
“别动,年轻人,你伤得不轻。躺着别动!”
中年妇女蹲下身来,和蔼地问:
“你饿了么?想吃点儿什么?”
“我……我……渴……”
我尽最大力气,从牙缝中间挤出这几个字来。中年男人白了他妻子一眼:
“你就知道吃!受伤的人,失血过多,渴比饿还难受呢!他伤后落水,肚子里
灌满了水,刚刚吐完,这时候哪儿吃得下东西去?快去看看,还有白糖没有,给他
沏一碗白糖水来!”
中年女人连连应声:
“有,有,还有点儿,我这就去沏。”
傣家的竹楼里,家家户户都有一个火塘,一年四季生着火,烧着茶,随时都有
茶水可喝。不用火的时候,用灰盖着,要用火的时候,拨开灰烬,用竹筒一吹,火
就旺了。听见父亲发话,十六七岁的那个“大姐”就去火塘边把火吹着了,把茶水
煨热,等母亲找出白糖来,放进碗里,这才用一个小竹筒做的水舀子从茶罐儿里舀
出茶水来,沏成了白糖茶水。
中年女人把白糖茶水端到我面前,我仰面朝天地躺着,怎么让我喝呢?“大姐”
急忙又去找出一个白底蓝花儿的瓷汤匙来,递给她母亲。她母亲试着用汤匙喂我喝
了两口,结果仍是一半儿进一半儿出的。中年男人看了,皱着眉头对我说:
“小伙子,你忍着点儿,我扶你坐起来,喝完了再躺下。”
说着,他自己先坐到了我背后,轻轻地托住了我的后腰,再抽起我的肩膀来,
让我靠在他的身上。这时候,我才看清了,我全身上下的内外衣裤都已经被脱光,
只在腰腹部分遮一层线毯,胸口和大腿上都缠着白布。看样子,我大概中了两枪。
大婶儿用汤匙一口一口地喂我喝糖水,一面喂,一面急不可耐地问:
“小伙子,你是从哪里来的?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家里还有什么人?怎
么挨的枪子儿?又是怎么掉进河里的?”
我哪里顾得上回答她的问题?喝完了一口,又张开了嘴,不说话,只是贪婪地
等着下一匙子水。大叔见她问个没完,数落她说:
“让孩子把水喝完了再问嘛,来不及了么?他既动不了,又没地方可去,什么
时候问不行呀,非得这时候问?”
我急不可待地喝完了这碗比甘露还要鲜甜的糖茶,才感觉到不那么渴了,舌头
能转动了,脑袋也不那么沉重了。
我一边喝水,一边就在琢磨:怎么告诉人家我的情况呢?看这一家人对我的态
度,当然是拿我当落难者救护;但若知道了我的身份呢?是不是还这样好心、这样
热情地照顾我?经过反复思考,我决定:不管他们是什么人,我绝不隐瞒自己的身
份,以免拖累人家。对于我这样身份的人,留我是人情,不留我是本份,何况我还
负了重伤,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好。
我略为喘息了一下,先虔诚地感谢他们一家如此好意地救护我,然后说明我是
西双版纳的插队知识青年,因为家庭出身不好,受到歧视,活不下去了,这才冒死
偷渡,不幸在渡河中被军民联防队发觉,打了几枪。估计大概是负伤以后,顺流漂
了下来,被他们一家救起来的。关于姓名,我却多了一个心眼儿,没报真名实姓,
而在一个“逃”字上做文章,说自己姓“陶”名“涛”,今年二十岁。说完了自己,
又反过来打听:这里是什么地方?离西双版纳多远?大叔一家,怎么称呼?最后又
表态:如果我的偷渡客身份对他们有所不便,请他们不要为难,只要稍歇一会儿,
等喘过这口气儿来,我就走。
听我说完,大叔自负地笑了起来:
“我说怎么样?我一猜就是中国的偷渡客嘛!要不,怎么会挨枪子儿?小伙子,
我先告诉你,我叫岜里。我们这里,已经是缅甸的地盘,属王塔克头人管辖,中国
的军民联防队,管不着咱们了。这个小村寨,一共只住三户人家,还没名字,住的
都是掸民,也就是云南的傣民。在这里住着,你就放心好了,没人会来问你是从什
么地方来的。至于说离西双版纳已经多远,西双版纳地方太大,这话可就不好说了。
我先问你,你是从什么地方偷渡过河的?”
“勐津。”
“哟,那么说,你在河里漂了足有二十多里路了呢!这里的河,已经不是中缅
两国的边界,河的两岸,都属于缅甸管辖。不过河北面没有人家,你要是在河的北
面搁浅,可就不会有人来救你了。你在急流中汆了二十多里路,又偏偏在我们这一
边靠了岸,才能够活下来,这可真是菩萨保佑哇!跟你说吧,你能够活下来,还真
亏了我这三个丫头呢?”
“噢?那么说,是她们姐妹救了我?”
“是啊,”大婶儿插进嘴来说。“你是知道的,我们泰家人,吃过晚饭之后,
都要到河里去洗澡,要不,身上汗水涟涟的,晚上怎么睡觉哇!今天她们姐儿俩下
地干了一天活儿,汗出得多了点儿,没吃晚饭,就下河洗澡去了。小丫头也牵着牛,
轰着羊,跟姐姐一起到河边去放。刚到河边,就看见你躺在沙滩上。她们还以为是
死人呢,──我们这里,正好在河湾边儿上,常常有打死的死尸从上流漂下来,我
们都见怪不怪了。”
“这全亏我!”二姑娘抢着表功。“我姐一看见死人,拽了我就要走。我要走
过去看看是什么样的人,我姐还说‘死人有什么好看的’,一定不让我过去看。我
没理她,自己跑过去一看,见你伤口上还在流血。我就嚷着说:不是死人,是活人。
死人是不会流血的。我姐这才过来看,见你伤口上真在流血,摸摸心口,还在微微
跳动,这才跑回家来告诉阿爸、阿妈。阿爸随我们到河边看了,说是也许还有救,
我们三个人一起把你抱到牛背上趴着往家里驮,一路上你倒空出许多水来,这才有
了呼吸,渐渐活过来的。”
“活是活过来了,可你只有微弱的呼吸,没有知觉,能不能真的活过来,还不
一定呢!”大叔接着说。“我们解开你的衣裳一看,一颗子弹从左肩下面打过去,
都打透了,一面一个小窟窿。幸亏高了几寸,没打中心脏,也幸亏用的不是炸子儿,
没伤着骨头。你说这不是菩萨保佑是什么?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小伙子,也许你
往后还能成一番气候呢!”
“我见你脖子上挂的佛像,金光闪闪的,跟我们的不一样。也许就是那佛爷在
保佑着你吧?”大婶儿自以为是地说。“柳芭,快去把你大哥那个佛爷请来,给你
大哥挂上。”
“柳芭”是大姑娘的名字。她听母亲这样说,赶紧到佛爷龛那里恭恭敬敬地把
毛主席像章捧了过来,要给我挂在脖子上。
我摇摇头。我这个“护身符”,只是用它来护送我过关的。因为那时候在大陆
任何地方行走,没有毛主席像章,简直寸步难行。如今到了缅甸,用不着这东西了。
何况这还是小菁的旧物,睹物思情,徒增伤感。所以柳芭要给我挂上的时候,我摇
摇头说:
“我在那边,这是我的护身符;现在过了国界,用不着了。你要是觉得好玩儿,
就送给你吧?”
柳芭眼睛一亮,不知所措地呆住了。
大婶儿也一愣,随后赶紧接口:
“大哥给你,这是大哥的情意嘛,你赶紧谢谢呀!还不把你的佛爷给大哥挂上?”
柳芭的眼睛又一亮,羞涩地接过毛主席像章,又把她自己脖子上的一个银质的
佛爷摘了下来,挂在我的脖子上。
我不好意思拒绝,没想到阴差阳错,因此导致了一场误会。
“谢谢你,谢谢你们一家。我能够活下来,一方面是神的保佑,最主要的还是
你们一家的救援。只要我往后有一丝儿长进,都是您一家人的恩情啊!刚才您说我
肩胛中了一颗子弹,那么大腿上的伤?……”
“大腿上的伤,是漂流中在尖石头上擦伤的,破了一块皮,不要紧的。”大叔
安慰我说。“南览河河床浅,河水急,你半个下午漂下来二十多里,没让枪子儿打
死,也没在水中淹死,简直是奇迹!简直是天大的奇迹呀!你在沙滩上搁浅了,鬼
使神差的,又让我的三个丫头碰上了,你说这不是缘份是什么?小伙子,你别害怕,
到了我这里,就像到了你自己家一样。你就好好儿歇着,放心养伤吧。你刚醒过来,
不能多说话,等你的伤好些了,这里的事情,我再慢慢儿跟你说。”
长话短说吧,从此我就在这家泰民家里住了下来。
几天以后,通过与岜里大叔断断续续的交谈,我才知道他也是1958年才从西双
版纳“非法移民”过来的。那时候,中国“大跃进”,创办“一大二公”的人民公
社,把农民的土地、耕牛、农具等等都集中起来使用,集体出工,集体分配。西双
版纳地区虽然是“傣族自治”,也不能例外。这一划时代的举措,对当时刚刚脱离
刀耕火种还没有几年的傣民来说,这一“跃进”,步子实在迈得太大了。因此有许
多人特别是年轻力壮的人思想不通,生怕公社化以后自己吃亏,纷纷逃往缅甸、泰
国。大叔两口子,就是在那个时候牵着一条大水牛偷渡到缅甸来的。不幸的是:在
偷渡的时候,大叔的妻子负了重伤,不久就死了。至于是怎么负的伤,大叔没细说,
我也不便于问。
岜里大叔偷渡虽然成功,却两口子变成了单身汉,心里好悲伤。尽管与“祖国”
不过一河之隔,河两岸的人,语言、风俗基本一样,却是两个世界。河那面是热火
朝天地“大跃进”,集体劳动,政社合一,要在三五年之内超英赶美,从刚脱离封
建社会正在搞民主改革的社会基础上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社会;河这边还是土司头人
统领着乡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