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雪-停云宗室双岐-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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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他不自禁地双手平托,分明心里已动了男女之念。何况这时在众人目光之下,忽觉得不便呆在朱妍身边,这念头却是所为何来?
他心里一转念,脸上不由微微一红,想:杜淮山呀杜淮山,枉你勤修‘洞明手’已三十余年!侧目望去,见朱妍虽在垂泪之时,却仪容不乱。她那种美令人肃然。杜淮山心里一叹,心道:这样的人,原本也就不该生在这人世间。
他拾起朱妍先前放手丢下的琵琶,见琴尾与弦柱已有些摔坏。他转身把琴递给朱妍,轻声道:“姑娘保重——听老朽一句,人生长着呢,千万不可再生拙见。”
说罢便转身上楼,心里也知道自己此举并非真的古井不波,而是为逃避那女子的艳光四射。
第一部分:一解自古才人多寂寞
四座的目光一时都盯在楼下的朱妍身上。只见她的泪不断滴下,却委身坐在地上。寻死一次以后,她似已忘了死念,把几乎陪了她一生的琵琶如朋友一般抱着,整个人痴痴地,不知在想什么。
不知觉她中指动了一下,正拂在琴弦上,声音传出,她才似对这外面的世界有了些知觉。她把一双眼四处茫然地看着。一切都是空的,黯淡的、不可依靠的。只有这琴,只有这琴是她熟悉的了。这个世界是如此的寂寞,寂寞得只剩下这把琴了。她的手不由自主的往平日最熟的地方按去。弦索轻颤,也就不由地向她平日最熟的曲子滑去。
琵琶摔了一下,声音微破,弦柱又震动了,音准有些乱,但更增凄迷。朱妍拨弦的银甲也已跌落了两三只,她也不去寻,似全然不觉。随手奏去,零零乱乱地凑起来的还是刚才那首《叨叨令》——美艳如她的女人也只是想找段可以一生一世叨唠不绝的情啊。
只听她低唱道:
想当初香儿火儿,罚下了真真诚诚的誓;送他去的车儿马儿,掉下些孤孤凄凄的泪;盼杀那鱼儿雁儿,并没有寒寒温温地寄;提起那轻儿薄儿,不由人煎煎熬熬地气!兀的不痛杀人也么哥!兀的不痛杀人也么哥!闪得俺朝儿暮儿,受尽了烟烟花花的罪。
曲调凄凉,连醉颜阁的茶佣也不由伸袖拭泪。却听朱妍的喉咙渐转高亢:
你听那金儿鼓儿,每日价丁丁东东的响;你和那姬儿妾儿,不住的咿咿呀呀的浪;不想着鞋儿袜儿,当日个寒寒酸酸的样,也不念我肠儿肚儿,可怜皱痴呆呆地望。兀的不气杀人也么哥!兀的不气杀人也么哥!为甚么神儿圣儿,似这等糊糊涂涂的帐!
一曲歌罢,她控制不住情绪,猛地把那柄陪她多年的琵琶向柱上摔去。一柄良琴可怜玉碎,她人则已掩面痛哭。楼上的吴玉琢脸上不由一阵红一阵白,连完颜晟看了也觉痛惜,生硬地开口道:“兀那小娘子,你不情愿也就算了,咱家也没逼你什么?”
朱妍却不理他,缓缓站起。她的身材在照进门洞的旭日阳光中有一种绝世的窈窕。却听她叹道:“好冷啊——谁能为我抚曲?我为他舞歌。”
在遭受到人生最大打击的时刻,她唯一能想到的也只是让她爱恨俱难的舞与歌。
忽听廊下有琴响了三两声。满座一愕,这时才都见到适才三娘子望见的那个旧衣少年。
只见他膝上横琴,端然静坐,左手轻捻,右手慢挑,是他那儿发出的琴声。
朱妍不由也一愕,她适才一语本不过是寂寞空虚、自伤无俦的意思,却没想到真有人携琴于此,还是时下少见的七弦。其声泠泠、其韵清清。朱妍本是识音之人,一听之下,已知琴为良木、人为解音。不由回目望去,却听那边琴弦又奏响了三五声,隐隐有劝慰之意。
朱妍一愣,却听那琴曲已经展开,似有一个低柔的声音说:“想跳就跳吧。”
朱妍的双足不由动了起来——只有一舞可忘忧,却听那边琴曲开局寥廓,入题后渐转荡漾,却是唐时的《六幺》。朱妍精研音律,所以识得,她为此便舞起柘枝。只见她轻旋、折枝、大攀花、小攀花,尽是《柘枝舞》中的动作。座中人一时都看得呆了,久闻都中“朱妍一舞,千金难睹”,谁想今日会相遇于这么一个僻静小城?又是在她这种心境下见到她的一舞!
三娘轻轻打着拍子,她可能是座中唯一识得这舞之人。
却听楼下那少年琴声溶溶,每一响似都托起了朱妍的足。他口中似还在低吟,远远隔着,听不清。沈放耐心听去,隐隐是陶潜的《停云》。这一舞直有顿饭工夫,忽然那少年猛然收指,朱妍于急旋中也猛地一停,其间关合之巧仿佛两人心有默契,久已练就。沈放只听那少年在收手时轻轻叹道:“自古才人多寂寞,何须去住两沉吟。”
这话似说给朱妍听的。
第一部分:一解不上一时三刻她就命归极乐
这一舞如虹垂霓动、曼妙万方,早把对楼金人看得抓耳挠腮,意气洋洋。金使完颜晟猛地一拍手:“如此绝伎,不带回去献给皇上、岂不可惜。来人啊!下去请了朱妍姑娘上来。”
那朱妍不过是为了知音一舞,聊以解郁,谁知会惹出这一段横祸!她望向那个吴县令,想彼此恩情虽断,朋友之义总还该有的,盼他出言缓解。吴玉琢却只冲她苦笑摇头。眼看两个金人已下楼来“请”她。朱妍面色惨变,她一退已退到一根柱子前,她脚前就是适才跌落插入地板的那把刀子,她把脚趾轻轻地对上去——那刀上有她久练密制的鹤顶红。这药练的时候她就知道并不是用来药别人的,这世上还没人配她药杀,她是要用来药自己的。
只要她足尖轻轻一动,踢破珠履,刀上毒素浸入血液,不上一时三刻,她就可以命归极乐。
她的脸上挂出一抹浅笑,仰首向天道:“我未成名卿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我朱妍真的生不如人吗?唉!——朱妍今日谁妻我?朱妍今日谁妻我?”
“……朱妍今日谁妻我?”
“……白首它时不负君!”
她这话说得惨烈郑重,但楼中又有几人懂得?更有几人敢答?几人能答?那两个金人已经走近,朱妍的脸上露出一种藐视的风情,宛如低吟地说了最后一遍:“朱——妍——今——日——谁——妻——我!”
她轻轻扬起脸,然后,将左脚就要向那刀锋缓缓踏去。
美丽的女人是否如美丽的梦,最后也只能落个风流云散?
那两个金人已笑道:“姑娘,跟我们上去,你交了好运了。以你这般容貌,这等歌喉,这般舞艺,容华富贵都等着你呢!”
朱妍慢慢闭上眼,她不想再看那两个人的脸——那些满是权色、满是横肉的脸。她倦了,要离开了。这个世上不配她停留。
这时她耳中却听到三个字:“我娶你。”
她似是不信,也不敢相信,但还是不由微微睁开眼。因为那声音是如此和畅。满座的人都寻声望去,却见那抚琴少年已推开琴站起身,向朱妍走来。见她睁开眼,那少年微笑道:“朱妍今日谁妻我?——我娶你,我娶你好了。”
他这三个字说很郑重,露出一口细碎整齐的牙。朱妍看着他,恍如梦中。她又看看地板上那柄在日光下微微泛出缕蓝光的小刀一眼,不知他与它哪个是真,哪个是梦,又谁更可信。
他——凭什么娶她?又——凭什么应答她?更——凭什么护她?
连那两个金人也愣了,满楼里都一静,那少年已走到朱妍跟前,一挡就挡在了她与小刀之间,低声道:“我——娶——你。”
声音虽低,但在楼间响过,宛如惊雷掣电。
那边两个金人已缓过神来,喝道:“哪来的臭小子,你凭什么娶她?”一伸手就要向那少年抓来。
三娘手一动,就要出手。却见那少年忽然扬首向这边喊道:“杜老!”
杜淮山应声而起,脸上全是笑意,道:“公子?”说着,从怀中一把就掏出一把小旗,上面黑底金绣,绘了一盏灯。只听他口里轻声喝道:“江湖夜两十年更!”
那两个金人不理这一套,依旧抓向那少年。对面楼上的金使完颜晟忽然脸色一变,“通”地站起,喝道:“住手!”
那两个金人闻声一愕,忙住了手。
完颜晟却面色苍白,冲这边道:“是你们?”
杜淮山点了点头。
完颜晟道:“你们也管得太宽了。”
杜淮山冷笑道:“这是我汉家江山,我们不管还有谁管!——你还想不想安安稳稳回到大都?”
金使完颜晟道:“想,当然想。”
咬牙切齿了下,忽然低喝道:“走!”
他们动作真快,一行人说走就走,转霎间走了个干干净净。那吴县令已知是淮上义军之人在场,尴尬了会,叫师爷爷留下打理场面,自己也带着家丁先走了。
杜淮山满面笑意走下楼来,冲那少年问好。那少年也淡笑道:“杜老辛苦了,易先生叫我来接杜老这趟车,你们一行人都还安好吧?”
杜淮山似是掩不住心中喜意,似是心头一块石头终于放下地来,点头笑道:“都好。”
这时一个店伙才凑上前,对那少年道:“鲁老爷子知道今天这儿县官要请客,嫌乱,先走了。留下话来,说今天就不听少爷的琴曲了。他说,数天之后,与少爷六安府见,那时望少爷已诸物齐备,不再拖延。”
那少年曼声应着。沈放与三娘望着他——这就是接车之人?镖接到后他又要做什么?怎么做?
他看来气度苏徐,但除了弹琴,他还会别的吗?心中一时不由疑虑无限。
第二部分:二解少年自称名叫弋敛
那少年自称名叫弋敛。
这个姓很少见。弋与易同音,沈放也不知他与淮上易杯酒是什么关系。只见他对人虽客客气气的,杜淮山与焦泗隐二人对他却似颇为敬重。
一出醉颜阁,他就招来一个年老车夫,叫他送朱妍先回客栈。也许就是为了他语气中的那份淡定,朱妍与他虽萍水相逢,却也就信了他。那少年这才与杜淮山、沈放、三娘三人一齐回到焦泗隐一干人等下塌的客栈。
那少年首先见过了王木、金和尚诸人。他的话很少,但态度和悦,让人不自觉有如沐春风之感。杜淮山手里现在的镖车可远没有未渡江时秦稳手中的兴盛了,只有两辆,但价值更多。一辆装了骆寒送来的金子珠宝;另一辆则是他们沿路所收的银鞘,一共也有几万两。焦泗隐知道要在这里交割,所以单租了一座跨院。门口全由镖行的伙计守着,闲杂人等一概不许入内。王木与金和尚领着众人把车内之货一样一样卸到屋里。沈放与三娘也在旁边看着。沈放一向以为绿林人物,草莽英雄料来都是大碗吃酒、大块吃肉、大秤分金的人物,哪想这一干人对银钱却甚是郑重,盘点得也极为仔细。那少年似已听杜淮山说起沈放是何等样人,这时向沈放递过纸笔算盘,笑道:“有劳了。”
沈放虽是镇江名士,但如三娘所说,对钱谷兵革之学一向留心,远不同一般腐儒——因为他心里知道,无论如何轰轰烈烈的大事,其生存之道、搏弈之基都离不开此。他不大在意家中细务,但论起锱珠计算、帐目往来,他反比一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