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顾]江山行歌-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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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惜朝随手端起一个酒杯,抬手向女子致意,然后一饮而尽,唇间染上一丝水色。
戚少商略微皱了皱眉,抬眼望见顾惜朝冲他挑衅地笑着,也舒展了眉峰仰头喝下,干净利落。
顾惜朝忽地笑了。
“有酒却无佳人相陪,鬼娘你岂非还是待客不周?”
鬼娘的碎脸冷了下来,幽幽的冷光在室中闪烁,打在那张脸上更加让人心凉。
“这位小公子在讥讽鬼娘么?”
“岂敢岂敢,只是沉鱼落雁的鬼娘为何偏要把自己往丑里打扮,弄了这些鬼里鬼气的东西来吓人呢?”
顾惜朝低低浅浅地说道,神色不变。
鬼娘错愕了一下,然后柔媚地一声轻笑,道:“小公子,这回你可看走眼喽!”
“哦?”
顾惜朝悠闲地掸了掸衣衫上的微尘,然后才举目看向鬼娘。
“我这不是看的,是你告诉我的,又何来走眼之说?”
鬼娘“哼”了一声,轻喝道:“我何时告诉过你?”
“你确实告诉过他,连我这个在一边的人都明白了。”
说话的是戚少商。
“胡说!”
戚少商没有理会鬼娘千变万化的神情,而是定定看着梳妆台的方向。
“这镜子很大,想必映出的景象也很清楚。”
徐徐回眸,戚少商望进顾惜朝满是笑意的眼,嘴角动了动,口中不停。
“这样大而清楚的镜子,我生平也没见过几面,它们的主人个个都是风华绝代。”
顿了顿,戚少商又道:“我少年时走南闯北,见过一个刽子手的女儿,从小耳濡目染,连捕快看了都要胆寒的东西在她眼里也不值一提,我见她时碰巧她的面上破了个一寸长的口子,因为这个小小的口子,她摔碎了家中所有的镜子。”
顾惜朝神色一扬,接过戚少商的话头,话音清朗。
“鬼娘,这难道还不是你自己告诉我们的?”
哪个女子拥有那样一张破碎的脸,还会在房中摆这么大一面镜子呢?
鬼娘轻轻吁了一口气,她伸出十指,缓缓将面具脸上剥离。
她的动作很慢,很小心,面具下的皮肤可是自己的,弄坏了没有人赔;她甚至没有看座上的二人——戚少商绝不会偷袭,即使顾惜朝有什么动作,也会被他拦下。
清。
艳。
清艳,既清且艳。
世间女子两者得一已为绝,鬼娘的容颜却清艳皆得,不失妩媚妖娆。
鬼娘叹了一口气。
她的声音很美,这一声叹也很美——比庸脂俗粉搔首半日动人得多。
轻轻怯怯的叹,若是有其他的男人在,早该将她抱进怀中。
可惜在场的两人都在装聋作哑。
鬼娘又连叹了两声。
这第二声叹息已带了些许哀怨。
到第三声时已经变成了浓重的哀婉,似是在悼念着什么。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鬼娘这副皮囊,总算得上是牡丹了。”
顾惜朝脸色乍变。
他武功虽好,然则涉猎太多,内力之上终不如戚少商浑厚,因而最先觉出不对。
不过片刻,戚少商的脸也变了颜色。
鬼娘笑嘻嘻道:“两位人中龙凤,鬼娘也不敢小瞧,一路上装神弄鬼,到底是散了二位的神,乱了你们的心。这特制的美酒加上龙涎香的味道,可还好受?”
顾惜朝神情一狠,犀利的目光直欲将鬼娘穿透。
“你究竟为何要置我于死地?”
鬼娘依旧是笑吟吟的,“杀我手下那么多鬼卒,你难道不该死?”
顾惜朝冷冷道:“你站着不动让我杀如何?”
鬼娘止住了笑,美眸中闪过一丝恨意。
“那些鬼卒都是杀光自己的同伴才能在鬼蜮中留下一条命,死有余辜。我要杀你确实不是为了这个——鬼娘’这名字是嫁了死鬼之后用的,顾惜朝你可知我的闺名是什么?”
不待顾惜朝答话,鬼娘双手向前伸平,飞快地做了几个手势。
“鬼娘未嫁时,娘家姓雷,单名一个舒字。”
戚少商的眼蓦地睁大,大声地喘着气,似乎身上的血液都已经炽热起来。
这手势与姓氏他再熟悉不过。
江南霹雳堂。
惊了心,动了容。
强如戚少商也不由颤抖了声音,“雷家没有过这个人!”
鬼娘瞥了他一眼,冷笑道:“你才多大?我不遵父辈之命嫁了这个冤家死鬼,被逐出雷家,心中却一直当自己是霹雳堂的人,顾惜朝远在天边便罢,此时送上门来,我怎能不杀?”
戚少商低眉沉吟着,“当年我被放出去,大概便是我在幻境中说的话被你听去了,可对?”
鬼娘闻言缓和了神色,“不错。戚少商,今日不关你事,待我杀了顾惜朝自会放你离开。”
“不可。”
戚少商轻轻吐出二字,却极有力,如雷霆万钧一般。
“在这件事结束之前,顾惜朝,不能死。”
鬼娘听了不怒反笑,笑得甜美惑人。
“好,是个有担当的汉子,从连云寨到金风细雨楼,果然没有给雷家丢脸!”
“幽明鬼蜮也不是真的阎罗殿,我若不知外面的消息,又怎会知道来的是你们?”
“雷舒先是宋人然后才是雷家女儿,今日,我不杀顾惜朝!”
上元
顾惜朝骤然怔住。
大厦将倾,积若已久的宋庭眼看只剩一口气苟延残喘,却总有那么些人拼死地庇护着,只欲为天下争得一线生机。
乱世多英雄,他们生在这样的时候,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半晌无声。
顾惜朝从纷乱的思绪中醒来,敛了敛眉目,面上浮起一缕意味深长的笑意,“鬼娘本就未想当真取走在下的命,又何必故弄玄虚?药酒已饮,做引子的香气也已经燃去大半,若真要杀我为何不干脆见血封喉?”
鬼娘嫣然笑道:“你又怎知我原不打算杀你?没下能死人的药不过是因为你身旁这位,他可是无辜的!”
平平的问,淡淡的答。
鬼娘回答得太好,太妙,说话之时呼吸的速度都未曾变过。
顾惜朝的脑子一贯很聪明:蛮力杀人是下乘,用计制敌方为上。
难道他今天突然变笨了?
顾惜朝一轩剑眉,旋即笑叹了一声:“鬼娘心思通透,冰雪聪明。顾某当真自大,敢以雕虫小技在班门前面弄斧。我,不再套你的话就是。”
这一叹很轻,却带着浓浓的怅然。
鬼娘眸中异彩连闪,“嘴上说是不套,你岂非笃定了我终究会说?”
顾惜朝扬起眉峰,正欲说话,蓦地发觉一股暗劲扯住自己的衣袖。
他微微侧首,看向一边的戚少商,戚少商却恍若不曾察觉,目不斜视,嘴角勾起一抹带着倦意的笑,似是在凝神倾听顾惜朝与鬼娘的对话。
顾惜朝默不作声。
鬼娘看在眼中,巧笑倩兮,“那酒中确不是什么致命的毒药,只不过喝下去的人会全身疼上一个时辰。”
顾惜朝眉峰紧蹙,已近成山。
“你也不必这副样子,杀不得还不准我出口气?这药发作时疼是疼,却严重不过那些钻心挖骨似的毒,也就是如凌迟一般而已,而且过后立消。”
鬼娘饶有兴致地观察着顾惜朝的神情,却见他已经直接闭上了眼。
“算算时间快到了,我还是点了你的哑||||穴,免得等会忍不住叫起来妨碍我们说话……”
顾惜朝飞快地摇头。
鬼娘笑笑,将视线转移到戚少商身上,素袖轻拂,解了他身上的药性。
“姓戚的,从雷家出来的小子,跟我来。”
话音未落,鬼娘白色的身影已到了满是流苏垂下的床边,伸手入帐不知做了什么动作,然后消失不见。
戚少商紧了紧握剑的手,移步跟上。
行至帐前,他忍不住转过半身,向顾惜朝望去。
——清明如水的眼,嘴角似笑非笑,神色悠然,哪有一星半点痛苦或惊惧的样?
石室,清静无尘。
连桌子椅子都没有,只有角落中几颗发光着的夜明珠。
不似外间的诡谲妖异,此处平凡得像是普通百姓家的地窖一般。
戚少商大略将事情前后告知鬼娘,随后静静等待。
鬼娘脸色微肃,缓缓道:“若是在幽明殿,此处没有一寸土地是我不知道的。既然柳色新不在我这里,想必是在那个死鬼身上。”
戚少商话在嘴边却怎么都问不出口。
难道跟着问:那死鬼……?
这个“死鬼”到底是什么人还不清楚,叫他如何问?
鬼娘见状笑了起来,灿烂的笑靥与满室明珠争相辉映,光彩夺目。
“那死鬼姓什么来着?对了,叫肖上元。”
顿了顿,鬼娘的眼中出现一团迷似的雾,像是透过石墙看到了很远很远之前。
“我跟他跑到这鬼地方之后,这死鬼隔三岔五地外出,不时还受些伤回来。直到几年之前,他对我说,只要出去这一次,以后就可以一直陪在我身边绝不离开,只是这一走,我就没了他的消息。”
戚少商稍做沉吟,低声道:“肖上元?这名字似乎从未听过。”
鬼娘笑道:“你当然不知道,我们相识那天正好是上元佳节,这名字八成也是假的。他不知道我出身雷家,我也不清楚他家中有些什么人。我叫他‘死鬼’,他叫我‘鬼婆娘’而已。”
“那岂非无从查起?”
戚少商锁了眉头,低沉着声音问道。
“正是。不过现在想想,他平日虽与一般宋人无异,细微的说话口音却有所不同。这么多年在一起,我不只一次见过他身上的图腾,早知道他并非我大宋百姓。”
戚少商忍不住打断:“不是宋人,那么……”
“没错!”
鬼娘看了他一眼,涩然道:“他是辽人,确实有可能做了什么。我知道的也只有这些。作为交换,你可否答应我一件事?”
戚少商神色一凛,“你是要……”
鬼娘苦笑道:“你别乱想,我不是要你放过他。只是你若查到那死鬼的消息,就来告诉我一声……即使真是他做的,也该是由我下手!”
戚少商的脸缓和下来,张口欲言,却一时不该说些什么。
“我离开雷家之后,对那死鬼说过几句酸溜溜的话。”
鬼娘绽出一个笑靥,三分清丽三分妩媚还有四分少女似的娇羞。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戚少商俊秀的面上忽然闪过一道异色。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他脑中飞快地闪过许多人的脸——红泪,卷哥,红袍,小玉……还有外面的顾惜朝。
词中说的只是情,戚少商却想着,那些恩怨情仇的过去,如今看来竟也算是少年的事了。
鬼娘神情重回淡然,浅笑道:“不必担心我会下不得手,就是我亲手杀了他又如何?他依然是我那个死鬼,什么都不会变。”
鬼娘抬眼凝视着戚少商,眉眼间含着几分慈爱。
她如今容貌如昔,可年岁终究不小了。
戚少商是金风细雨楼的楼主,群龙之首天下谁不敬仰?
只是这个鬼蜮中的女子眼中,九现神龙无异于一个她雷家极平常的晚辈子侄。
“即使那个人涂炭苍生天理难容,甚至为了自己的目的害了无辜的人。我可以杀他,却不能把他从心里抹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