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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天使漫游拉连河 作者:万方-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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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凑热闹,他家屋里屋外堆满炕桌,灶上摞着高高的碗和碟子,到处是笸箩,里面装着蒸好的馒头、粘豆包、擀好的面条,猪肉炖在锅里,满屋飘香。 
  整个晚上三良泡在马椿才家。说不出为什么他就是想和这些忙活的人呆在一起,听他们大呼小叫的声音,他心情混乱,很想把自己忘了。他和来帮忙的人一起议论新媳妇的长相,他的嘴太损,说得马椿才都有点挂不住了。满屋的人哈哈大笑,这一会儿三良觉得痛快极了。 
  他从身后搂住马椿才的脖子问结婚送他件什么东西好,其实马椿才心里知道他是开玩笑,可还是忍不住说:“你就把头上这顶帽子借我戴一天就成。” 
  三良的眼睛一亮:“晴喝,你还挺识货!”他摘下头上的帽子,是那顶压舌帽,厚实的呢子在灯光下发出墨绿的光泽,他用手捋捋帽檐儿,又把它戴上,把帽檐压到眉梢,“看,像不像日本人?” 
  “啥日本人?” 
  三良张了张嘴,他几乎说出这帽子就是他从日本人头上摘下来的。可他终于没说。马椿才当真被这顶新奇的帽子吸引,连着问三良能不能让他戴。三良胡噜胡噜他的头,“这帽子是你戴的?” 
  “咋的?我咋就不能戴?” 
  三良仰起脸,帽檐下眼睛闪亮:“嘿,听着!”他微微思索了一下,“撒一欧拉那!哭都一妈斯!”他冲口说出两句日语脸上一喜,接着大声问:“懂吗你?你要能说上来这帽子就归你了!说呀!” 
  “鸡八毛说啥?”马椿才一点都不明白。 
  “这叫日语,日本人说的话。” 
  “操,哪来的日本人?”马椿才气呼呼地说,“不叫戴就说不叫戴,扯啥扯!” 
  一时间三良觉得憋得厉害,这些人啥都不知道,连做梦也想不出刚刚就有个日本人到了吆喝铺了,更不知道吆喝铺藏着个老麦头儿;他们不明白什么叫诗,也不懂世界是怎么回事儿;想到这儿三良的心微微鼓动起来,耳畔响起来自世界的遥远的回声。可他听见的只是一片七嘴八舌的议论,计算着八碟八碗一桌席花费多少,又能收回多少份子钱,没完没了;三良突然腻烦之极,大喝一声:算个鸡巴毛呀!满屋的人惊得一哆嗦。 
  后来三良又开始和人逗嘴,但他心里像是睁开了一只眼睛,老想找什么。屋子里闹哄哄的,可三良却觉得很寂寞,他发觉他需要什么东西可这儿没有,那他还躲在这儿干吗呢!这会儿那俩家伙八成已经上了火车了,他思忖着,他把他们送到公路上,临走把这顶帽子要下来了。他说他戴着这帽子不像中国人,还是别戴了。看来他这一手真对,这帽子确实份儿,也许明天就让马椿才戴上它成亲。哦,该让老表头儿也看看,看他戴这帽子像不像小日本,神气不神气。老麦头儿呀老麦头儿,你居然把鬼子都招到吆喝铺了,你够横的。 
  离开小屋的时候老麦头儿转过身去没朝他们看,他的背影儿让人很难受,日本人哭了,那个姓陈的也流眼泪了。这些老麦头儿都不知道,应该告诉他。他们说好多国家都有他的书,苏修美帝都服他,可他呢,他怎么是这样一个人。 
  三良越想越觉得有一肚子的话,再也忍不住了,他蹿下炕和人说解手去,就离开了马椿才家。 
  外面天可真冷,寒冷的空气洁净刺鼻。李三良哆嗦着,嘴上不由吹起口哨。他穿过黑暗中的屯子,欣赏着自己吹出来的美妙的声音,美妙,这个词儿头一回跑到他脑子里来了。他觉得有点小意思。吹口哨使三良的心绪简单起来,老麦头儿就是老麦头儿,是他认识的“那孩子”,想到他把老麦头儿叫成“那孩子”,他心里觉得挺得意。 
  远远地他看见麦夫的窗子亮着灯,悄悄走到窗根儿底下听听,没有声音。他心里已经想好了要吓他一下,说是公社来的人,他大声咳了两嗓子,话已经到了舌头尖儿上硬被他憋住了,他想到老麦头儿不禁吓。 
  门发出“吱嘎”一声响,三良看见里屋的灯光在灶前画出一个昏黄的方块。他迈过门槛儿,下意识等待麦夫问话,他还可以有机会吓唬他,然而什么声音也没有。一瞬间三良感觉疑惑,这老家伙于啥哪? 
  他两步走到里屋门口,一眼看见炕上空着,心里一惊,接着他发现麦夫靠着墙坐在炕头。 
  “你丫干吗呢?想吓死我呀!”三良进屋带进来的风使灯影晃动起来。他闻到一股酒气,看见麦夫大睁着一对水汪汪的眼睛望着他。突然间那张脸绽开了,给三良的感觉就像一件完好的东西“啪”地碎了一样,老天爷,他没看错吧,老麦头儿在冲着他笑呢。 
  麦夫一边笑一边轻轻摇晃着脑袋—— 
     花儿,你不要怕, 
     我只想看你一看, 
     看你在微风里摇颤, 
     看你在春雨中无言的泪。 
  他的声音那么轻飘飘的,抑扬顿挫,像是把一个个景象引到人眼前。 
    我绝不像个顽童把你摘下, 
    我只想远远地把你怀念, 
    不知哪一天,你谢了,垂下美丽的头, 
    只有我还会记得你从前的样子。 
  麦夫的脸红红的,散发着少女般的光彩,眼睛眯眯笑着始终望着三良的眼睛,三良被看傻了。 
  “三良子啊三良子,我就知道你要来,你看我连门都没插,一直在等你。”麦夫悠悠地说。 
  “你,喝酒啦?” 
  麦夫狡黠地眨眨眼,“闻得出来?” 
  “操,你丫真喝多了。” 
  “不,不要骂人,我喝不多,我的心脏不好。可我确实喝了,喝得刚刚合适。怎么样,我奉献给你的诗,你喜欢不喜欢?” 
  “什么诗?” 
  “花儿你不要怕,你难道没听见吗?” 
  三良这才笑了,“对不起,没明白。” 
  “哎呀,多么可惜,那是我刚刚做的一首诗,也是最后的一首。我想起了我家的米兰。你知道米兰吗?” 
  “不知道。” 
  “你怎么会连米兰都不知道。” 
  “是花儿吧。” 
  “看,你多聪明,我要给你讲讲米兰的故事,想听不想听?”麦夫探究地期待地望着三良,“是这样,我家有一盆米兰,那是钟函最喜欢的花。你知道我给它上了什么肥料?你猜得出来吗?” 
  “我又不是花儿匠。” 
  “对对,你不是,我也不是。我给它上的肥料是天底下最肥的肥料,不会有更高级的肥料了。” 
  “什么呀?” 
  “你好奇了是不是?好吧,我告诉你……”麦夫像是被什么景象吸引,眯起了眼睛。 
  “嘿,说话呀!” 
  “我说到哪儿了?噢,对了,肥料。那些肥料是我的书,我把它们烧了,烧得精精光,结果怎么样呢?你绝想不到。我把一盆灰埋在花盆儿里面,花开得好极了,要多香有多香,米兰喜欢我的诗,你说好不好。” 
  三良有点吃惊,瞪起眼睛。 
  “小三良,你不要瞪眼睛。” 
  “嘿,我说那孩子,你真醉啦?” 
  麦夫的眼光笑着一闪,“哦,小三良,我没有醉,我只想把你来感谢。感谢你给了我一个好听的名字,这名字就叫作“那孩子”!那孩子不是别人就是我,我是多么喜欢这个名字。” 
  他停下来想了想,又继续往下编,“我,曾经是叶露芳香的花儿,可花儿谢了就不再开,而今我是一束丑陋的枯枝,一只手就能把我连根儿拔起来。一个孩子向我伸出了手,我吓得浑身籁籁地发抖,可他的手给我浇水给我松土给我引来天上的阳光,他的名字就叫作李三良。”

10

  三良的眼睛越瞪越圆,笑容四溢。 
  “李三良呵,天不怕来地不怕,李三良啊,一天到晚乐呵呵。他就像一股风,不问为什么吹,也不问吹到哪儿?因为,因为……”麦夫闭上眼睛,接着突然睁开,像打开一盏雪亮的灯,“因为他是自由王国的国王,所有的快乐都属于他!” 
  麦夫眼睛里燃烧着火苗,“这首诗好不好?它是献给你的。献给我最可爱的朋友李三良。” 
  三良怔怔地望着麦夫,内心涌起一股强烈的惊喜,猛然化作一阵痛快无比的大笑。三良的笑使麦夫得意极了,简直有些得意忘形。 
  “你知道吗?我给麦子也做过一首诗,叫做‘新美人儿’。那时候她像是三个月。”麦夫挺直身子,极力回忆,“澡盆里有个小美人儿,她的脸蛋儿像花瓣……” 
  笑容从三良脸上隐去。他看见晴空下麦子清晰的身影秘密地向他逼近,肆无忌惮的眼神盯着他,阳光里的头发像玻璃丝一样亮…… 
  “你也在想她是吧?”麦夫的声音惊醒三良。 
  三良气恼地定睛看着他,仿佛不认识似的。麦夫的心突然缩成一团,但这时心里的话已经形成了。他声音低微犹如耳语:“三良子,你喜欢我的麦子,对不对?” 
  三良不出声。麦夫又问了一遍:“告诉我,你是不是喜欢她?” 
  “你说什么呢?”三良忿忿地说。 
  “三良子,我懂你们之间是怎么回事儿,我太懂了。” 
  “你懂个鸡巴。”三良咬紧牙关,怕自己会说出更难听的话来。 
  麦夫的心被一股暖流冲刷着,露出新鲜敏感的肌肤。他觉得自己年轻极了,他简直就是李三良。 
  “是呵,三良子,你就像是瞎子,就像刚刚有了眼睛,一下发现了世上最最新鲜的东西,就是你爱看的那张脸。你不知道要感激什么,可心里面充满感激,感激太阳和空气,感激河水,感激脚底下的泥土。”三良的眼前出现了拉连河上的一片金光。“你就像迎头撞上一件东西,撞得头晕眼花,你浑身冰凉,心里却像着火一样。你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可又什么都不敢干,三良子,你就是这样,我说得对不对?” 
  麦夫仔细地朝李三良看着,用心地谛听他的回答。 
  三良紧闭着嘴,一句话也不说。他的心上压着一块大石头,他正在聚集力量掀翻石头,可这一刻他只能眼睁睁任人摆布。 
  “那天我看见你和麦子从拉连河回来,我立刻就明白了,麦子那么好看,你也好看,我叫你们你们完全听不见,你变了,不是那个小流氓李三良了。”麦夫轻轻一笑,“对,我想你是个小流氓。” 
  “那你丫是什么?”三良突然能说话了。 
  “我?” 
  “就是你,你是什么东西?”他仇恨地盯住麦夫。 
  有一会功夫麦夫好像有点糊涂,他眨眨眼,一边用舌头润润嘴唇;突然咧开嘴无声地笑了,好像看见了一件心爱的东西就在眼前,“你问我吗?”他斜眼看着三良,眼神儿一闪一闪,“我的名字叫那孩子,又笨又傻又胆小,我还是一个反动文人,写了许多大毒草。” 
  麦夫说完闭上嘴巴等待,三良憋着憋着“扑哧”笑出来了,接着哈哈大笑。麦夫也跟着他大笑不已。那是男人真心的、露出牙齿的大笑,是灵魂在身体里雀跃所发出的开心的声音。 
  “我告诉你,三良,他们没错,我的东西是不朽的。”麦夫忽然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了。 
  “不朽?” 
  “对,不朽,就是死不了的意思,我死了它们也不会死,它们有自己的生命。你懂吗,就像种子被埋在地里,种子会怕黑暗吗?” 
  三良摇摇头。 
  “对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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