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大传-第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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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避下而趋虚者,水之性也。闻河身已高,势若建瓴,今欲以数丈之堤束之,万一有蚁穴之漏,数寸之瑕,一处溃决,则数百里之堤,皆属无用,所谓攻瑕则坚者瑕矣,此其可虑者一也。异时河强淮弱,故淮避而溢于高、宝,决于黄浦。自崔镇决后,河势少杀,淮乃得以安流,高家堰乃可修筑。今老河之议既寝,崔镇又欲议塞,将恐河势复强,直冲淮口,天妃闸以南,复有横决之患,而高堰亦终不可保,此其可虑者二也。……不肖有此二端,不得于心,谨此奉闻,幸虚心详议见教,果皆无足虑,言者云云,皆无足采,则坚执前议可也。若将来之患,未可逆睹,捐此八十万之费,而无益于利害之数,则及今亦宜慎图之。如嫌于自变其说,但密以见教,俟台谏建言可也。遄望留神以便措画。(书牍十《答河道巡抚潘印川计淮黄开塞策》)
居正这一封书,完全是商榷的语气,但是季驯看得很清楚,他认为崔镇决口必须塞,遥堤必当筑。他在条陈六事里,曾经说过:“窃惟河水旁决则正流自微,水势既微则沙淤自积,民生昏垫,运道梗阻,皆由此也。”他又说:“照得堤以防决,堤弗筑则决不已,故堤欲坚,坚则可守而水不能攻,堤欲远,远则有容而水不能溢。累年事筑堤者,既无真土,类多卑薄,已非制矣,且夹河束水,窄狭尤甚,是速之使决耳。”季驯对于河工的经验多了。嘉靖四十四年,隆庆四年,他曾经两次总理河道,现在是第三次了。他感激居正再给他一个机会,让他把自己底经验和学识报答国家,但是他也认定自己底主张,没有修正底余地。接到居正去信以后,他重新再说一番。这一来果然把居正折服了。居正说:
前奉书,以河事请问,辱翰示,条析事理,明白洞悉,鄙心乃无所惑。然筹画固贵预定,兴作当有次第,今俟潦落之时,且急筑高堰以拯淮、扬之溺,徐观淮流入海之势,乃议塞崔镇。至于萧县以北,上流之工,又当俟河、淮安流,乃可举事。盖此大事,不独措理经费之难,且兴动大众,频年不解,其中亦有隐忧,元季之事,可为大鉴。今之进言者,喜生事而无远图,又每持此以归咎庙堂坐视民患,不为拯救,不知当轴者之苦心深虑也。百凡幸惟慎重审处,以副鄙愿。(同卷答潘印川)
林碧潭底提议推翻了,居正一切听从季驯的主张。后人称居正为偏执,倘使认识居正对于河工的处理,也许不至认为偏执吧!经过这一度论定以后,季驯对于工事,著著进展,万历七年秋后,大功完成,季驯致函居正,推功当轴。居正复书道:
比闻黄浦已塞,堤工渐竣,自南来者,皆极称工坚费省,数年沮洳,一旦膏壤,公之功不在禹下矣。仰睇南云,曷胜欣跃。追忆庀事之初,言者蜂起,妒功幸败者,旁摇阴煽,盖不啻筑室道谋而已。仰赖圣明英断,俯纳瞽言,一举而裁河道,使事权不分,再举而逮王、杨,使冥顽褫魄,三举而詘林道之妄言,仆异议之赤帜,使无稽之徒,无所关其说,然后公得以展其宏猷,底于成绩,皆主上明断,属任忠贤之所致也。公乃举而归之不谷之功,惶愧。(书牍十一《答河道潘印川论河道就功》)
季驯于河工告成以后,上疏神宗,这是一篇洋洋洒洒的大文,最后他说起:
臣等乃思欲疏下流,先固上源,欲遏旁支,先防正道,遂决意塞决以挽其趋,筑遥堤以防其决,筑减水坝以杀其势而保其堤。一岁之间,两河归正,沙刷水深,海口大辟,田庐尽复,流移归业,禾黍颇登,国计无阻,而民生亦有赖矣。盖筑塞似为阻水,而不知力不专则沙不刷,阻之者乃所以疏之也:合流者似为益水,而不知力不弘则沙不涤,益之者乃所以杀之也。旁溢则水散而浅,返正则水束而深:水行沙面,则见其高;水行河底,则见其卑;此既治之后,与未治之先,光景大相悬绝也。每岁修防不失,即此便为永图,借水攻沙,以水治水,臣等愚昧之见,如此而已。至于复闸坝,严启闭,疏浚扬河之浅,亦皆寻绎先臣陈瑄故业,原无奇谋秘策,骇人观听者。偶幸成功,殊非人力。实皆仰赖我皇上仁孝格天,中和建极,诚敬潜孚而祗灵助顺,恩威并运而黎献倾心;念转输乃足国之资,轸昏垫切儆予之虑,宵旰靡皇,丝纶屡饬:其始也,并河、漕以一事权,假便宜以任展布,故臣等得效刍荛之言;其既也,逮偷惰以警冥顽,折淆言以定国是,故臣等得尽胼胝之力:俯从改折之议,国计与民困咸纾,特颁赏赉之仁,臣工与夫役竞劝;致兹无兢之功,遂成一岁之内。今两河蒸黎,歌帝德而祝圣寿者,且洋溢乎寰宇矣,臣等何敢贪天功以为己力哉!
季驯上疏以后,工科给事中尹瑾奉命踏勘。万历八年二月,勘毕奏报,降旨加季驯太子太保,升工部尚书兼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季驯对于居正的感激,真是彻底,直到居正身后,全家被祸的时候,他还冒着神宗盛怒,上疏请求降恩有释,终于季驯也得到革职为民的处分。这是季驯党庇居正吗?不是。他认识,倘使在万历六、七年间,没有居正底支持,他便没有完成河工,报效国家的机会。
万历五年九月十三日,居正底父亲逝世,到万历七年十二月,已经二十七个月了。神宗询问吏部,居正何时服满;吏部复称扣至万历七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期满。明代,亲丧守制二十七个月,自闻讣日起算,不计闰月。居正九月二十五日闻讣,所以扣至是日期满。十二月二十三日,神宗派文书官孙斌捧手谕到居正私宅,内称:
谕元辅张少师先生:在京守制,忠、孝两全,今当服满,朕心忻慰,特赐玉带一条、大红坐蟒、蟒衣各一袭、金执壶一把、金台盏一副,用示眷知。念五日早朝毕,候朕于平台召见,以后朝参经筵,俱照旧行,先生钦承之。(见奏疏九服阕谢降敕召见赐衣带金器疏》)
居正复疏中言:“臣敢不益摅丹悃,仰答隆施!倘筋力之未疲,远道宁忘于驱策;如发肤之可效,微生何爱于捐糜?”一切指明这是他那“以其身为荐蓐,使人寝处其上”的志愿。
二十五日早朝以后,居正到文华殿,听候召见。他叩头谢恩以后,跪奏道:“臣前奉钦依,在京守制,服满朝见。”
“先生全忠尽孝,万古留名,”神宗说。
居正重新叩头道:“臣蒙皇上天恩,委曲体悉,故得以少尽臣子之情,不胜感戴。”谢恩已毕,居正又叩头道:“昨蒙圣恩,特降手敕,恩赉殊常,尤不胜感戴。”两度叩谢以后,居正奏称:“昨奉敕谕,着臣以后照旧朝参,臣即当钦遵。但年前数日,尚在三年之内,余哀未忘,仍望皇上俯容,再宽数日,免令朝参陪论,候元旦庆贺后,照旧朝参供职。”
神宗计算年前只剩几天,因此吩咐道;“先生元旦出来也罢。”居正叩头遵旨。
神宗吩咐内监道:“与先生酒饭吃。”居正叩头道谢。
居正又奏道:“臣在制中,屡荷两宫圣母慈恩,赐赉稠叠。今服满,欲诣各宫门外,叩头称谢,未敢擅便,请旨。”
神宗说:“是。着张宏引进。”
居正跟随太监张宏先到慈庆宫外叩头。仁圣皇太后遣内监传旨道:“先生忠、孝两全了,宜益尽心辅佐。”仁圣太后赐银五十两、纻丝四表里。
张宏再领居正到慈宁宫。张宏进去,居正在外面叩头。慈圣皇太后是神宗生母,因此说话更觉亲切。她着张宏传旨:“皇帝冲年,凡事多赖先生辅佐,天下太平。今服制已满,忠、孝都全了,宜益尽心处置国事。”慈圣太后吩咐张宏管待居正三杯酒,另外特赐膳九品、金执壶一把、金台盏一副、金镶牙著一双、银五十两、彩段四表里、荤素食八盒、甜食四盒、酒十瓶。(见奏疏九《召见平台记事》,对话用原文。)
万历六年大婚,群臣一概加恩,居正因守制未预,至是吏部题请加恩。神宗降谕,加太傅,岁加禄米一百石,原荫武职伊男,升一级世袭。居正再疏辞免恩命,最后神宗准如所请,完成居正功成不居的志愿。在再辞恩命疏中,(奏疏九)居正提起神宗在日讲时候的谈话:
先生功大,朕无可为酬,只是看顾先生子、孙便了。
他接受武荫进级的恩赉,但仍辞太傅加禄。他说:
夫施及于己身者,其恩犹浅,施及于子、孙者,其思为深;戴德于一时者,其报有尽,戴德于后世者,其报无穷。今蒙圣恩,怜念臣男,擢之卫司,延以世赏,藐焉弱息,荷此殊荣,斯盖前谕所谓看顾臣子、孙惓惓之意也。臣不胜感激,不胜顶戴,谨拜手祗领,仍嘱臣后嗣,世效犬、马,仰报生成。(奏疏九《再辞恩命疏》。)
万历八年正月,吏部因居正任一品官,已满九年,例应考满加恩,居正具疏力辞,更提出万历五年在京守制的心境,他说:
臣出则综理国事,尽在公之义,入则守其苴绖,执居丧之礼,是臣之不去者,报君恩也,守制者,报亲恩也。士大夫有识者,咸谓皇上之所以处臣,与臣之所以自处,于君臣、父于之情,庶几两全而无害矣。然身虽属于公家,事实殊于见任,今乃又计算前后月、日,通作实历,积日累劳,循例考满,则事同见任,礼旷居丧,君、臣之义虽全,父、子之情则缺矣。皇上昔日之所以处臣,与臣之所以自处者,岂不两失之乎?……盖事必揆诸天理之当,即乎人心之安,乃无歉恨,所谓“求仁而得仁”者。今臣自审,于理欠当,于心未安,故不得不仰控圣明,冀申情款,惟求协夫事理之中而已,非畏人之议己,而故为是喋喋也。伏望圣慈俯鉴愚诚,特停恩命,敕下吏部免臣给由,庶臣得以安心供职,而皇上曲全之仁,与微臣自处之义,终为完善,无所亏缺矣。(同卷《辞考满加恩疏》)
经过居正尽情剖白以后,神宗传旨道:
卿昔为朕勉留,夙夜在公,忠勤弥笃,殊勋茂绩,中外所知。该部题请考满加恩,委系彝典。兹览卿奏,辞俸守制,与夺情起复不同,朕心更觉洞然。卿之所处,实为恩、义两尽,足以垂范万世,特允所辞,以全忠、孝大节。至于卿之勋劳,简在朕心,当别有酬眷。(见上)
万历八年二月,神宗亲耕耤田;三月奉两宫皇太后至天寿山谒陵。居正认定现在是归政的时期了,在扈从谒陵回京以后,随即上疏乞休。他说:
臣一介草茅,行能浅薄,不自意遭际先皇,拔之侍从之班,畀以论思之任,壬申之事,又亲扬末命,以皇上为托。臣受事以来,夙夜兢惧,恒恐付托不效,有累先帝之明。又不自意,特荷圣慈,眷礼隆崇,信任专笃,臣亦遂忘其愚陋,毕智竭力,图报国恩,嫌怨有所弗避,劳瘁有所弗辞,盖九年于兹矣。每自思惟,高位不可以久窃,大权不可以久居,然不敢遽尔乞身者,以时未可尔。今赖天地祖宗洪佑,中外安宁,大礼大婚,耕耤陵祀,鸿仪巨典,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