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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苦夏-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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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正是雨季,几乎天天夜里有大雨……

    连队干部照顾我们女同志,找来些子弹箱码成两排,让我们睡在上面。但是空
气的潮湿憋闷令人难以忍受。到坑道外边吧更是尸臭熏得你不敢呼吸,整日头晕脑
胀。

    演出时,在坑道里无法站立——坑道太矮,廖沙和赵玉林总是蹲着或跪着拉风
琴和二胡;而我和刘冬茹唱歌时,因洞里闷热缺氧,都不止一次晕倒过去……尽管
困难很多,我们也比连队战士相对安全——他们每天还要爬在泥泞的战壕里,和进
攻之敌浴血奋战;即便是尸臭熏天,他们也腾不出手来捂一会儿鼻嘴……更让人难
过的是,他们中每天都会有一批人死伤,而遗体无法及时运下去,只好任凭日晒雨
淋,很快腐烂……

    终于有人顶不住了——

    我们上阵地的第二天,就听说夜里七连一个安徽籍战士用手榴弹自伤,炸掉了
一只手。他抱着炸掉手的那条伤臂,一路淋血回来,对连长说,是去下边水沟边喝
水,不小心碰掉了一颗开了盖的手榴弹,把手给炸了。指导员将信将疑,便亲自下
到水沟边查看,用手电一照,发现水沟边一棵树的树枝上挂着一根挂环的手榴弹拉
弦,树干上还溅着些斑斑点点的鲜血和肉沫子——显然,这个战士是把手榴弹的拉
环挂在树上,使其爆炸自伤;却不料一下子炸掉一只手,血流不止,疼得乱叫。

    当下,连里把这个情况向上汇报,上面下令让把这个自伤的兵押送师军法处审
判。后来,军法处把他判了死刑,准备押回阵地枪毙;却因为他伤口流血过多,没
等到执行人就死了。

    我们还亲眼见识了一个自伤的士兵:

    一天,我们把广播宣传站转移到九连阵地时,九连指导员告诉我们,说是团指
挥所蔺政委打来过电话,指示我们要保证文工队同志们的安全。

    “我们想知道,你们演节目,搞对敌广播,什么情况下容易出危险?”指导员
问道。

    “不用特别照顾我们,”廖沙回答,“我们来执行任务,不能给连队添麻烦。”

    “我们也是执行任务——保证你们的安全,”指导员笑道,“配合一下吧,说
说危险情况?”

    “要说危险,也就是安喇叭接线,容易挨炸……”廖沙说,“不过这跟连队战
士们比,危险程度差远了!”

    廖沙说的安喇叭接线容易挨炸是实情——只要广播响起,敌人总会向广播响起
的地方开炮,时常炸断电线;出去接线时最危险……

    “好啦,明白了!”指导员说着便吩咐通讯员,“去把杨财找来!”

    一会儿,一只脚包着纱布,趿着没系带的胶鞋,却用绳索把鞋绑在脚上以防脱
落的杨财,一拐一拐地快步走来。

    “杨财!”指导员大喝道。

    “到!”杨财立正回答。

    “你的任务——给广播站安喇叭接线!”指导员命令道,“要保证广播的正常
进行!”

    “是!”杨财又响亮地回答。

    “廖教员,”——指导员像连队习惯称呼文工队的同志为文化教员一样称呼廖
沙,“廖教员,你们就让他干吧……”

    “不用,”廖沙摆手,“我们自己完全可以干,再说,我们熟悉接线……”

    廖沙和我们都不愿给连队加负担。

    “接线嘛,把断头连上,一教他就会。”指导员一挥手,做了决定,“就这样
廖教员,你们摇发电机的摇发电机,念朝语广播稿的念广播稿,唱朝鲜歌子的唱朝
鲜歌——都必须在坑道里边……把电线从坑道里放出去,把大喇叭安到外头,这外
头的活儿都让他干——他叫杨财,你们对他监督使用……”

    监督使用?

    ——这个词儿搞得我们有些发懵。

    很快我们便了解到:这个杨财是个自伤者。他是用冲锋枪打断了自己一根脚趾
头,慌称是枪走了火。被连队干部识破后,态度还老实,承认自己是怕死,“想老
婆”。连队把这个情况上报后,师军法处决定,判杨财半年徒刑——就在连队阵地
上执行,监督他的表现。

    你应该承认,当时军法处对杨财的处理是“因地制宜”的好办法。自伤者的目
的就是想借故脱离前线,避免死亡;那么,执行半年徒刑的地点放在前沿当然是恰
当的。这样做,一是省去向下押送的麻烦,再就是可以对阵地上其他意志动摇者起
到警示作用:自伤者不但达不到目的,反而背上耻辱的印记。还有一条,这地上是
死尸泥泞、空中是弥天尸臭的前沿阵地,比任何囚禁之所都让人更觉得难熬……

    于是这位特殊士兵便派给了我们。

    却不料其结果恰恰与指导员把他派给我们的目的相反——由于我们很快得知了
他怕死自伤的情况,都对他非常蔑视,遇到炮弹炸掉喇叭,需要冒险接线的时候,
总是不让他去,有意将他“晾”在一旁。这让他感到很难堪,尤其是我们女同志也
时时流露出瞧不起他和厌恶他的目光,更使他抬不起头来。

    他倒是态度不错,试图努力挽回影响——每次到坑道外接线,重新安装扩音器,
他都跟着跑出去,帮着找线头,找炸飞的扩音器,尽管因脚伤显得行动不那么利索,
不过看得出来,他的确是积极努力的。加之不论是出去打饭、取水等杂事,他都主
动跑跑颠颠地干,还在阵地下方隐蔽处专门为我和刘冬茹两个女同志挖了个厕所,
并用树枝栅拦围了个严严实实……渐渐地,我们对他开始有了些好感。

    但是有一天因为文工队有人受伤,杨财被指导员一顿臭骂。

    是赵玉林和一个摇发电机的战士出去接线时,赵玉林被一块炮弹片崩掉了一根
小指头,让指导员知道了,赶来看望,当着我们的面怒斥杨财道:

    “你滚哪儿去了?为啥不去接线?”

    “我……去打水……”杨财嗫嚅道。确实,赵玉林受伤是杨财出去给大家找水
以后发生的事,杨财不在现场。

    也正由于他不在现场,更让指导员冒火:

    “我再说一遍——以后坑道外边接线,安喇叭,都是你的事!听明白没有?”

    “明白了!”杨财立正回答,同时把乞求的目光转向廖沙和我们几人——那目
光的含意我们明白:高抬贵手吧,别让我为难了——把所有的危险的工作都交给我
……

    “你记住:文工队的同志们再有负伤的,哪怕是断根指头,你小心脑袋!”指
导员声色俱厉地警告杨财,“知道七连那个用手榴弹炸掉手的熊兵吧?军法处判了
枪毙!也是一个死,最后家里连个烈士阵亡通知书都收不到……”

    指导员这番话确实对杨财起到了很大的震慑作用——指导员离开后,他闷闷不
乐好半天。

    两天后,杨财真的因接线而阵亡了——

    那是一天黄昏,敌人停止了当日的进攻。阵地上硝烟尚未散尽,空中浓云压得
很低,似乎要和阵地的烟尘搅在一起……这时候,我们的朝语播音开始了——坑道
里,崔哲对着麦克风,用叽哩咕噜的朝语在诵读一篇宣传材料。廖沙跟我们开玩笑,
把几个美军将领的名字连在一起快读,模仿崔哲的朝语话音:“克拉克泰勒杜鲁门,
克拉克泰勒杜鲁门……”
    “轰隆——轰隆——”敌人开始了炮击。
    崔哲少尉加快了读稿的速度,但是最后还是没有读完,扩音器便没声了——一声剧烈的震动响过,麦克风便没有了回音。
    “准备检修!”廖沙站起身来。
    这时,摇发电机的战士和赵玉林都争着要求出去接线。却见杨财噌一步跃到洞口——脚伤似已毫无影响,他张开两臂拦住大家,含着泪说:
    “求求同志们,给我悔过的机会吧!我能干好,你们摇电的摇电,广播的广播,一会儿,咱一准让喇叭再响起来!谁也别动,让我一个人去!”
    说罢,他一人钻出坑道口,冒着炮火,爬到一处石崖西侧接线……果然,没过几分钟,线路接通了,麦克风有了嗡嗡声,崔哲抓紧时间,又开始了诵读稿件……
    与往常不同的是:接线的人并未返回。
    待崔哲读完广播稿件后,看到杨财还没返回,大家觉得不对,便派人出去查看,才知道杨财负了重伤。
    原来,杨财去接线时,发现电线炸断了,却找不到线头;好容易把两根断头都找到,却短了一截,接不上;他便用双手一手捏一根线头,用自己的身体把线路连接起来……扩音器里又响起了洪亮有力的朝语播音,紧跟着,敌人的炮弹又呼啸而至……
    杨财胸腹和大腿好几处被炸伤,昏迷过去,手中却还紧紧攥着连接扩音器的线头!
    我们把重伤的杨财抬到石崖的背弹面,喊卫生员来为他包扎。
    指导员也闻讯赶来看望。
    暮色将至之际,杨财在人们的呼唤中渐渐苏醒了片刻。望着指导员,他愧疚地喃喃说道:
    “指导员,我,对不起战友……我给咱们连抹黑了,给志愿军抹黑了……我一时糊涂,不知怎么的,就干了蠢事……”
    “不提了——过去的事不提了!”指导员一挥手,好似要一风吹掉往事,“你还是个好兵,杨财,是个好兵……”
    “指导员……”杨财的喘息愈加困难了,强挣着说出最后的话,“我不行了……我死以后,给我爹娘、我媳妇,发个通知书——革命烈士阵亡通知书……行吗?”
    “你是烈士,没问题。”指导员郑重点头。
    随着夜幕的降落,杨财放心地长吁一口气,慢慢合上了双眼……
    ——中国人民志愿军阵亡名册上,又增添了一名烈士。

第十八章
    忽然一声轰响,烟尘骤起,那团乳黄色的绸料被气浪摧得腾空飘飞而起,离我远去
    战争一天天地延续着——以某种有规律的形式被一次次地重复着:你可以看到,在一些被双方拼力争夺的山头上,一阵猛烈的炮火轰击后,一批南朝鲜土兵向山头进攻……激战一阵后,双方各在堑壕和山坡上丢弃一批尸首,然后进攻一方退下,
防守一方抓紧整修工事……下一次的厮杀,又会以同样的方式重复……在这种拼死争夺中,我们的主阵地从未丢失过,只是不断有新的连队投入。部队中有句老话: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而当时战场的实情是:铁打的阵地流水的兵。譬如像元宝山
阵地,就是轮换制防守:打光一个排换一个排;打光一个连换一个连……在那些或是豪雨如注、泥泞不堪,或是酷日暴晒、尸臭熏蒸的日日夜夜,你会觉得忍耐已到极限,再难坚持哪怕一个小时,但是最后你会惊叹人的承受力:居然一天又一天地
苦熬苦撑下来……
    却不料后来廖沙遭遇的厄运给了我们沉重的打击,使我的神经险些崩溃——
    那天整整一上午,敌人没有进攻;但是从观察敌阵的情况看,敌人显然在集结兵力,似乎将有较大的攻击行动。午后,我们到前沿一个排的坑道里进行宣传鼓动,激发战士们的战斗热情。我们除了留下一个战士看守发电机和广播器材外,其余人
都上阵,连崔哲也参加我们的小合唱,为的是使声音更加洪亮。
    那些日子,在前沿阵地,文工队确确实实受欢迎。尤其是我们女队员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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