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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苦夏-第2章

小说: 苦夏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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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苦夏”,这个名字在以前的采访中,我记得被别人提起过,说她一到夏季就身形消瘦、苦不堪言,因而被称为苦夏。不过,似乎没人愿意更多谈她的事,也没人主动提供她的联系电话和通信地址。
    “她在哪儿?可以找到她吗?”我当时的急切表情一定像找矿的勘探者发现了矿脉。
    “她就在北京……说实话,苦夏是我们文工队最漂亮的一个女队员……不过,采访她可能没多大用……”他的口气令我惊诧。
    “但是她有日记呀!”我几乎要恳求了。
    “她还牵着两条人命哩!”
    “为啥?”
    “为啥?为了她漂亮呗!”
    一听他这话,我的心头激动地敲起了鼓。肯定是我的表情的急切让他起了怀疑,也许被他看作是那种猎取艳闻轶事的沽名钓誉之徒,故而,他对我的请求联系采访苦夏一事没有给予肯定的答复。
    “试试吧,试试吧。”他送我出来时说,“我先帮你联系一下,看看她的态度吧……”
    三天以后,我主动给他打去电话,询问他联系苦夏的结果。
    “她不愿接受采访,”电话那一端传来他冷淡的回答,“我早知道她不会接受的,我看算了吧,多采访几个其他的人,一样的……”
    “一样的?开玩笑!怎么会是一样的?!”我差点把这句话冲口而出。我告诫自己,不要着急,要耐心。
    我想搬出他的老首长说服他。
    “我前天见了李司令,他说,有什么事让我找您……”我殷勤之极地对他说。
    “我不是帮你联系了吗?是她不愿见,也不能强求哇!”对方似有些不高兴。
    “我只求您一件事:把她的电话号码和通信地址告诉我,这对我太重要了……”
    “你们这些搞创作的同志呀,不撞南墙不回头……干脆告诉你吧,她的真名叫辜夏……”
    也许是他想赶快摆脱我的纠缠,也许是他屋里的售货窗口又来了买双棒儿的男孩,他忽然很痛快地满足了我的要求。不过,他没忘了叮嘱一句:
    “你去碰运气吧,可别说是我让你找她去采访的……你就跟她提李司令吧,提老首长也许好说话些。好啦,祝你成功吧!”
    告别室右侧的门开启了,吊唁的人们开始排队依次进入。与此同时,哀悼的乐曲也响起了。这与一般哀乐迥异的声音悠然升起,令我心头一颤,就听见前后有人小声脱口叫道:
    “哟,是‘道拉吉’①!” ①朝鲜民歌《桔梗谣》。
    “喂,道拉吉,道拉吉……”
    这抒情而又轻盈的朝鲜民间曲调,对于去过朝鲜的文工队员是再熟悉不过的。我猜想,在遗体告别仪式上选这首乐曲做哀乐,一定是苦夏临终前的亲自安排。
    道拉吉,道拉吉,
    深山里遍野的道拉吉,
    只要挖到两三棵,
    就能盛满我的小菜筐……
    优美的旋律似天籁般萦绕在告别室内,牵引着人们沉重的脚步。
    我缓缓走向她的遗体。
    在向鲜花丛中的逝者三鞠躬后,我轻轻地环绕她走过,注目她安详的遗容。
    我看见,她一头染过的乌发油亮而鬈曲,环绕着她端庄、清秀的脸庞,被精心化妆过的脸上,双目微启,似要最后向人们诉说。棱角分明的嘴唇被施了淡淡的口红——颜色一定是她生前常爱用的一种。
    我一刹时竟想到,这样一位美貌女性,花甲之年风韵犹存,生前一定喜爱化妆。而从她成年起,被动地由别人为自己化妆,恐怕这是仅有的一次吧!
    向死者遗体告别后,我来到灵前右侧的遗属前,向死者遗属握手致哀。
    死者的遗属只来了两位:一子一女,来向母亲告别。儿子是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身材笔挺;女儿三十多岁,亭亭玉立,面容与母亲十分相似。她的名字叫玉薇,我曾见过她。
    在和玉薇握手时,她认出了我,含泪点头。
    “谢谢您来为妈妈送行……”
    “葬仪安排得很得体,”我宽慰她,“使用青春遗像和朝鲜民间乐曲代替哀乐,恰如其分,妈妈可以放心远行了……”
    “谢谢您。这都是按照妈妈生前的喜爱来安排的……”女儿解释道,“遗像是用妈妈最喜欢的一张放大的,‘道拉吉’乐曲也是妈妈临终前常听的……她爱回忆年轻时代……”
    玉薇最后的一句像是不经意说起,但却是对我的一个提醒。我握手向她告别,说:
    “放心吧,我正在抓紧整理你妈妈的回忆……这不仅仅是对战争的回忆,更是青春回忆,人性回忆……”
    离开玉薇后,我在想:玉薇作为女儿,未必知道她的母亲对我开启回忆闸门的不易,更不一定知悉,母亲那道回忆闸门之内的秘密。
    当我获得苦夏的电话号码和联系地址后,整整考虑了一个晚上,也踌躇不决:究竟是先给她打电话呢,还是冒昧直接上门求见?显而易见的是,两者都会有遭遇拒绝的危险。
    我寄希望于这些文工队员的老首长,由首长引荐好似获取了通行证。遗憾的是,当我给李司令家拨通电话后,得知这位离休的老将军去了江西,好像是为了一个有关红军历史方面的纪念活动。并且,何时返回北京没人能说得准。
    最后我决定:先电话联系,不论是否遭到拒绝,都得上门拜访。
    我挑选了一个周末的晚上,估计对方在子女返家心情愉快时打去电话——
    铃声响过几遍后,一个悦耳的年轻女声从话筒中传来:
    “喂,你好,请问找谁呀?”后来我知道接电话的是苦夏的女儿玉薇。
    “请问这是辜夏同志家吗?”我说出了苦夏的实名。
   “您是哪一位?找我妈妈什么事?”看来,女儿对陌生口音来扰有些奇怪。
   也许是害怕直接遭到苦夏的拒绝,我竟一口气把我的姓名职业和采访她母亲的请求,用诚恳的语气快速讲了一遍。
    “请等一下——”我听见她放下话筒的声音,接着就听见话筒里传出电视机里的歌声和母女二人的交谈声。
    过了一会儿,女儿又来回话了:
    “我妈妈说,她前些天听郭伯伯介绍过您。她很希望您能多写写志愿军,不过……”
    “那可以采访她吗?”我急着问。
    “不过,妈妈说她自己没什么好谈的,她最近身体不好,不愿回忆过去的事……”
    “请转告你妈妈,只要见一面,简单回忆一下,用不了多少时间……”我努力想挽回局面。
    “实在抱歉,妈妈不同意。”
    在我迟疑间,对方已放下了电话。
    再次遭拒绝,令我非常失望。不过,我对苦夏的态度可以理解。并且我更加坚信,往往越是难于采访到的东西,价值也越大。
    谁愿意轻而易举地将秘密示之于人呢?
    一星期后,我抖擞精神,再次披挂上阵。
    我决定单刀直人,径直登门拜访。尽管这样做有些不太礼貌,但也只有如此了。
    动身去她家的那天,是我特意选的星期日上午她容易在家的时候。早晨离家前,发现外边下开了雨。不大不小的雨很快浇湿了路面。这让我更加高兴:冒雨拜访不是更显出虔诚么?
    她的家位于甘家口路东一片住宅楼中。我撑着伞,在楼群中按照楼号打听了两次才找到。
    是多层住宅楼,没有电梯。楼外有一片不大的草坪,草坪间散置着几处石凳,还有一处花坛。大概是雨中,楼外还算宁静。
    我按照地址上了三层,在右手门口站下,镇静了一下心情,便伸手按响了门铃。
   总算没有扑空——片刻,室内响起问话声:
    “是哪一位?”
    听声音又是她的女儿。脚步声走到门口,停住了。我知道她正在门内从猫眼向外探视。
    我很从容地从塑料提袋中取出我出版的一套书,举在面前,向门板上的猫眼说:
    “我就是上个星期打过电话的作者,我今天特意来为你妈妈送书,只想送一套我的书……”
    大概是看到我一手拿着滴水的雨伞,一手举着书,并且一脸诚恳,门里她的女儿决定开门迎客了。她喊了声:
    “妈妈,有客人来啦,找你的——”
    门开后,就听见室内飘荡着“道拉吉”的歌声——是卡带录音机播放的。进门过道前边就是一间客厅,一侧组合柜上的录音机正开着。屋外下雨,窗口透进的光线有些暗。
    年轻的女儿迎向我,接过我手中的伞。她朝我微笑着,面庞十分美丽。
    右侧拐角处的沙发上站起一个妇人,由于过道的遮挡,使我没有立刻见到她。但是,她的女儿马上介绍说:
   “这就是我妈妈……”
    妇人微笑地凝视着我——之所以称她为妇人,是她确实不像六十多岁的人。她中等身材,不胖不瘦,脸庞清丽而白皙——只有眼角和嘴角的皱纹诉说着她曾历经的沧桑。
    她神态从容地请我在沙发上坐。女儿很快沏上茶水。
    我一边为自己冒昧登门道歉,一边将我的书恭恭敬敬地置于她面前的茶几上:
    “只是送您一套我的书,写的是有关朝鲜战争的,想请您多多指教……”我对她解释道。接下来,我简短地把自己的经历做了介绍。
   “谢谢您冒雨送来书,我一定拜读。”她说,“但是我怕不能对你有什么帮助……”
    “我听您的老战友介绍,说您在朝鲜有写日记的习惯?”我的话还没说完,就看见她眼里闪出警惕的神色,于是立刻打住话头,递上自己的名片,起身告辞:
    “这是我的名片,上面有我的地址、电话,请多关照吧!”
    “再坐坐吧,连茶也没喝一口就走……还下着雨呢……”她一边起身送我,一边挽留,脸上确有歉意。
    “有机会的话,以后再拜访您,今天突然打扰,实在不好意思。”
    ——这次送书后两个多月,时近初冬,我才又给苦夏打去电话,结果令我彻底失望。
    是她女儿玉薇接的电话,告诉我,她妈妈早已去了美国!
    “是您上次送书后半个多月走的,对,是看我哥哥,他在美国东海岸的巴尔的摩……不知道妈妈什么时候回国,总要很久吧……”
    得知这个消息时,我已停止了工作采访。苦夏——我把她作为我最后一个也可能是最重要的一个采访对象。现在,这个打算要泡汤了,令我觉得沮丧。这种情绪影响到我的写作欲望,令我很难打起精神,去撰写一部类似材料汇编的纪实作品。
加之年关将近,又有诸多事情打扰,遂将写作计划搁置下来。
    接下来,全世界共同迎接新世纪的欢庆将我也带进2000年。
    喜悦之后才发现,新的世纪普通人依然不缺少从前的烦恼与疲于奔命。渐渐地,我便将采访苦夏一事遗忘了。
    整整一年过后的又一个初秋,一天晚上,我接到一个电话,是玉薇打来的。她告诉我,已经给我打过几次电话了,都没人接;她说,她妈妈想见我。
    “我明天去可以吗?”我连忙问。
    “可以,请您直接到医院去,妈妈得了肺癌,住在肿瘤医院……”
    ——就这样,在北京肿瘤医院东院一间特护病房里,我断断续续倾听了苦夏的回忆。
    那时,我曾问她,为什么不早些接受采访?她说,原本不想说,但是,读了我送她的书,觉得我是一个可以信赖的作者;加之,去年到美国不久,就发现患了肺癌,已是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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