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夏-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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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听这个,造谣哩,吓唬人。”
“去了朝鲜,能不能收到家信?”我想起这个问题。离家以来,我一直没收到家信,现在快要赴朝了,更担心以后断绝音讯。
“想家了吧?姑娘们?”突然一声喝,吓了我们一跳。回头一看,是廖沙分队长从桃林里钻出,前胸挂着手风琴。“咱们唱歌吧,我来伴奏,以后这种悠闲的日子不多啦……”
廖沙队长说着,走到离我很近的一块青石上坐下,看了我一眼,拉动了手风琴。
“廖沙队长,”我问他,“你问过王队长了吗?我们去不去朝鲜?”
廖沙又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他的手指在琴键上似鸟翅般拍动,音乐像黄昏的小河水汩汩流淌。
“你在哪里,褐色的眼睛?你在哪里,祖国的边境?前边是保加利亚,后面是多瑙河……”廖沙随着琴声,沙哑而忧郁地唱道,“在水面,在陆地上,我走过无数的路程。但是无论走到哪里,苏维埃总活在我的心中……”
一遍又一遍,我们随着廖沙的琴声,哼唱着喜爱的苏联歌曲。
《小路》、《莫斯科效外的晚上》、《山楂树》……从此我再也没有忘记,1951年春天,我们在一条蜿蜒的潮白河支流上,在黄昏的岸边,随着廖沙沙哑的嗓音,学会了唱《褐色的眼睛》:
在巴尔干星空下,
我们偏偏要想起,
雅罗斯拉夫,布良斯克,
和斯摩棱斯克的地方。
你在哪里,褐色的眼睛?
你在哪里,祖国的边境?
前边是保加利亚,
后面是多瑙河……
廖沙低沉的歌声中,夜幕悄悄围拢到我们的四周。河水在夜色中发出玻璃般的幽暗的光。从树林里吹来挟着桃花香气的微风。我的扶着河堤的双手感觉到春天初生的嫩草的抖动。歌声像一杯浓浓茉莉花茶在我的心田浸漫,我从它的苦涩的芬芳
中感到了心灵的净化。而分队长廖沙,他那一半俄罗斯血统造就的褐色的眼睛,不时投向我,目光中流露出忧伤。
廖沙唱完了歌,合上了手风琴,那风琴最后的余音好似梦醒后的一声长吁。这时,廖沙才好像想起了什么,望着我说:
“苦夏,王队长让你今晚有空去队部一趟。”
“什么事?”我问。
廖沙无语,从河畔青石上站起来。
在返回村街的路上,廖沙用胳膊肘夹着手风琴,另一手悄悄扯我一下。我放慢步子,跟其他女友拉开距离。
那时,初启的星斗映亮了廖沙褐色的眼睛。他的目光显露出同情和无奈。他欲言又止。
“廖沙,王队长找我做什么?”我再次发问。
“……可能是,关于你的个人问题……”廖沙看我不甚明白,伸手按在我的肩上,手指用力向下按着,说,“你记住,苦夏,工作问题听组织决定,个人问题要自己决定!”
说罢,廖沙迈动着他的长腿离开了。村街的暗影中,廖沙的身影模糊了。而那低沉沙哑的歌声,又似一阵忧郁的风吹送给我——“你在哪里,褐色的眼睛?……前边是保加利亚,后面是多瑙河……”
当“多瑙河”的旋律消失以后,我来到了文工队队部的宽敞民居院落里。我像怀揣了几只刚满月的小兔,忐忑不安地喊了“报告”。
我走进那间昏暗的屋子。炕桌上,一盏煤油灯冒着青烟,桔黄的灯光像是给王统之队长的脸涂了色,看上去好似风干的桔皮。王队长正两个臂肘拄在炕桌沿上,双手握着一支香烟,喷吐着烟雾。
他嘴鼻里冒出的烟和煤油灯的油烟混在一起,飘浮在屋里,散发着令我不住咳嗽的呛人的味道。
王队长见我进来,把身子从炕桌前抬起,对我笑了笑:
“你咋才来,我等了你半天了。”
“我……”我支吾着,不知该说什么。
王队长坐在炕沿上,我坐在他斜侧面靠墙边躺柜旁的方凳上,王队长依然低头抽烟,半天不吭声。而我则充满企盼地等待着。当时我认为,廖沙既然说王队长找我是关于我的“个人问题”,那会不会是关于发展我加入团组织的事情?不久前发
展了一批团员,秋月名列其中,而我却榜上无名。是因为我家庭出身不好,还是因为我与秋月不和,而秋月又是有事没事常往队部跑,还帮王队长洗过衣服……要论工作和表现,我并不比别人差呀?是不是现在王队长要和我谈这个事情?
“苦夏,”王队长终于开口了,“到部队几个月了,适应吗?”
“适应。”我点点头。
“家里来信了吗?”
“没有。”我摇摇头。
“会来信的,会来的……”
王队长扔掉烟头,很快又点了一支。再开口,说的还不是“个人问题”。
“部队要入朝作战了……”
“是吧?”我对此已不吃惊。
“咱们文工队也入朝。”
“嗯。”我没说已经从廖沙口中得知此事。
“还有几个新队员要来,春红她们去选人了,到天津、保定、还有秦皇岛……”
我点了点头。
“新队员一到,咱们马上开始入朝之前的训练和教育,从各方面做好准备……”
我又点着头。心想,王队长要与我谈什么?难道要与我这个小女兵商量什么入朝训练问题?为什么还不谈那个“个人问题”?真急人!
王队长又不吭声了,只顾抽烟。屋里很静,能听得见他放在炕桌上的一只怀表发出的响声。从邻院传来一阵小号,不知是文工队哪个号手吹奏起来,只宛转激越地响了一个乐句,便戛然而止,好似狸猫在春夜中偶尔发出的几声啼嚎。
“王队长,您找我有事吧?”为了打破沉闷,我反倒先开了口。
王队长想了想,似乎下了决心,扔掉了烟蒂,关切地望着我,并且两手放在两腿膝盖前搓了搓,说:
“苦夏同志,找你来,是想和你谈谈你的个人问题……”
果然是廖沙说的“个人问题”!我两眼望定王队长,真诚地点着头。
“想听听,你自己是怎么考虑的?”王队长稍停片刻,用询问的目光看着我。
“听领导的。”我脱口而出,并且补充,“我要向老同志们学习,加倍努力!”
“这个……”王队长疑惑地瞪大了眼。当他确认我不是在开玩笑后,喉咙里咕噜了一下,似乎咽下一口痰,清了清嗓子说,“这……个人问题……是说你的终身大事——你有对象了吗?怎么考虑的?”
天哪!是这么回事!所谓个人问题,原来是指个人的婚姻问题!从那以后,“个人问题”的特有提法深深烙印在我心里。并且,我以切身的体验证明,在革命队伍里,所谓“个人问题”其实决不仅仅是什么个人问题。此后若干年里,我还弄
明白了部队中一些特有词汇:比如入党问题被称为是“组织问题”;男女关系错误被称为是“作风问题”或“生活问题”;职务的提升被称为是“进步问题”或“级别问题”;战友或同事之间的团结被称为是同志间或官兵间的“关系问题”,等等。
可是,在50年前,当我第一次听到领导提及我的“个人问题”时,竟一时没弄清它的真正含意!而且,在我随后意识到王队长提到“个人问题”的真实目的时,我竟满面通红,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有什么考虑呢?”王队长再次追问。
“没有……”我摇着头,如实回答,“真的,我确实没什么考虑……”
“真的自己没有什么考虑?”
“没有考虑。”我点头肯定。
王队长从炕沿跳下地,在室内踱步,走了一圈,转到我面前停下,伸手指着我说:
“你没有考虑,组织上给你考虑……”
“不不,我还不想考虑……”
“为啥不想考虑?”
“我才十六周岁,还小……”我低头嗫嚅着。心里却禁不住想,“组织上为啥要考虑我的个人问题……而且,为我考虑什么人呢?”
奇怪的是,那时我眼前竟浮现出蔺哥的身影,仿佛看见他在朝我亲切地微笑……
“你不小啦,真是老大不小啦!”王队长非常肯定地说,“你想想,现在早过了阴历年,你该十七周岁了,虚岁就十八了——十八九、二十郎当岁的大姑娘,老大不小啦……”
我低头无语。心想,阴历年虽然刚过,但我是立夏那天的生日,还没到十七周岁呢。明明是十六岁,让王队长一下子给长到了二十郎当岁了。不过,在那个年代,女子十六七岁出嫁的确是很平常的。
“看起来,我对你的个人问题关心不够。我原本考虑你到文工队时间不长,业务上还需抓紧学习。我们觉得你形象、嗓音条件都不错,想作为骨干培养……可是现在要入朝作战了,上级领导督促我们,所以才抓紧时间找你来谈一谈……”
“不是要入朝作战吗?我不想考虑个人问题。”我找到了理由。
而且,王队长又提到了上级领导,更使我本能地产生了畏惧。
“不影响不影响。”王队长一摆手,似乎一切不在话下,“关键是你表个态——”说到这里,王队长才意识到还没有触及问题的实质,于是,又点了一支烟,边吸边瞟着我,一字一句地提醒我:“知道蔺有亮吗?”
蔺有亮?!我的同乡蔺哥——我当然知道!
“你当然知道,那个把你扔到这儿来的蔺大个子……”王队长绕着弯子说,“就是他的老领导、红军、战斗英雄,老团长翟玉祥——翟团长对你非常满意……”
听到这话,我好似低头出门不小心一头撞在门框上,头脑发懵。我再也没听清接下去王队长又讲了些什么,我只觉得思维停顿了,脑子里一片空白!
“怎么样?苦夏?我给你把情况都介绍了,你考虑考虑,表个态……怎么样呵!”
在王队长讲了一通翟团长的优点后,再次对我的催促下,我的脑子才又恢复思维。那时,我只记起春节前的舞会上,与翟团长跳舞的情形:像铁箍般缠住我的胳膊。悬在我额头上方的他的鞋楦头似的大下巴。从他嘴中不时呼出的混着烟酒味儿
的口气。还有他反复对我说的话:“咱们这就算认识了,认识了。”
原来,这就算“咱们认识了”?
原来,这就是领导要为我解决的“个人问题”?
原来,我被蔺哥远离家乡带到这里,还没当好文工队员,还没上战场,还没成为一个像春红姐那样的连排级别的干部,却先要与一位大我二十岁的人结婚成家?
不!不!不!我失声喊叫道。
我双手掩面,觉得泪水溢满眼眶。我再不知该说什么,该如何应付。一种本能驱使我腾地从凳子上站起,不顾王队长的劝阻,夺门而出!
几天以后,我有些后悔这次冲动。我想,翟团长是单身,寻找他满意的女人结婚也无可非议。王队长受人之托,征求我的意见,也是对我的关心,我不应该觉得那么委屈,哭着从队部跑出去。看起来还是思想改造不太好,脸皮太嫩,自尊心太
强。再说,人家是征求你的意见,又没有非逼你同意。俗话说,捆绑不成夫妻、强扭的瓜不甜嘛,领导水平高,还能不懂这个道理?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值得自己一时失态呢?我本应该感谢领导的关心,虽然自己不同意这门亲事,但也应把组织上
的关心当作动力,更好地投入工作和训练中去!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