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功文集 作者:韩少功-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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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等的生命。
方式
我不大给母亲钱。这种冷冰冰的纸票子,也能让她高兴,但程度非常有限。经过一些尝试之后,我注意把钱换成具体的东西,比如布料、毛衣、鞋袜、鱼、鸡、水果、红枣、红薯以及镜子一类日用品,把纸票子换成有更多体积、重量、颜色、气味、声音的实物,变成她感官上的应接不暇,一定能使她更高兴哪怕这些实物比我往日给的钱低廉许多,哪怕这些实物会使她忙来忙去,更多一些劳累。
她其实就喜欢这种劳累。鱼在跳,鸡在叫,几颗红枣从这个瓶子转到那个瓶子,几个红薯从这个篮子转到那个篮子,还有比这更让人高兴的事吗?
人活着需要感觉,需要气氛,很多时候并不在乎抽象的货有所值。我后来把这种方式运用于海南省一个单位的管理,宁可多费点时间和精力,总是把一部分奖金换成实物,于是员工们手忙脚乱眉开眼笑热火朝天,比数数票子要精神振奋得多。
管理的重要内容之一,是对人的管理,对人们感觉的管理。感觉找对了没有,所谓“气”顺了没有,可以导致超常规的效率或超常规的亏损,可惜这一点常常成为某些管理者的盲区。实行养老退休社会保障以后,某地管理部门发现有人隐瞒亲人的死亡,冒领养老金,造成很大漏洞,于是完善制度,通知所有的养老者每年到派出所开具该人“活着”的证明,上报社会保障局,以作发放资金的依据。从管理的效率和周密来说,这样做无可厚非,似乎也没有别的什么选择。但这一通知所规定的办事方式让养老者们怒不可遏:你想想,白发苍苍的老头子或老太婆,得摇摇晃晃走到派出所去,让毛头小警察对着照片证明自己“活着”,似乎谁都不大相信你活得了今天还能活明天。如果自己体弱病重无法到场,小警察就会与代办人纠缠不清,长时间把你的名字与“癌症”、“冠心病”、“中风瘫痪”一类恶心的字眼搅和在一起,甚至会对你依然在世的真实性深感怀疑,似乎你很可能早已不在这间房里这张床上,早已成了坟墓里一团烂泥。据说,小雁的父亲坚决拒绝这样的证明,宁可不要养老金。
社会保障局的人对他较为尊敬,事后上门来做他的说服工作。他拍着胸膛大吼:“老子一个大活人在这里,还要什么证明?”来人苦笑着低声说:“您老是活着,但别人不知道呵。”老爷子生气了,扬起拐杖要把来人打出门去,不料自己血压猛升,栽倒在地,两天后倒真的死了。
抽烟
小雁和很多女同学都抽过烟。当时抽烟几乎是一种成人仪式。男知青人人都抽,女知青不甘人后,偶尔也硬着头皮呛上几口,呛出脸上痛苦不堪的成熟。知青们其实没有钱买烟,连便宜到八分钱一包的经济牌香烟都买不起了,就找农民讨一些旱烟叶,缠成卷,塞在床脚下,压出足够的紧密以后再来细细切丝。切出蓬松细软的烟丝是要一点技术的,用废纸卷出紧凑细长的土烟卷也是要有一点技术的。
有了空中这种尖刻刺鼻的气味,男人就有了吞云吐雾的张扬,有了区别于女人和孩子的特征,也多了男人之间的话题和忙碌:借烟,还烟,品烟,评烟,做烟等等,闲时不做这些又能做些什么?太平墟一个青年农民去相亲,女子看来看去没有什么不好,只是对地上没有烟头大为不满:“不抽烟也不喝酒,活一世只吃几粒米,不像个麻雀子么?”这位女子居然把亲事给拒绝了。
抽烟在其它处境下,当然也还会有其它的义涵。比如当时农民大多是抽烟的,为了表现出向贫下中农学习的政治姿态,知青们便争相向尼古丁和烟焦油靠拢。这正像美国六十年代的反叛青年以吸大麻为时尚,因为大麻来自下层民间,因为贫穷流浪者那里更多瘾君子,中产阶级的少男少女们便据此求得阶级身份的转换,宣示自己对主流社会的决不妥协。在这些情况下,中国吸旱烟和美国抽大麻都与生理需求无关,只是一种光荣成为穷人的精神加冕。
军装
老木闯进我家门的时候,嘴角有血,头上和身上有泥尘,吓了我一跳。我问发生了什么事,他不说,直到洗脸的时候才忍不住嚎啕大哭。
我后来才知道,他这天在学校里挨打了。学校里闹起了红卫兵,是第一代红卫兵,那些革命干部和革命军人的子弟。他们在教室里贴出了“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流行对联,宣布对老木这一类反动家庭的子弟实行无产阶级专政。
教室的大门是供好汉们通行的,混蛋们被勒令跳窗出入。学校的大门也是供好汉们通行的,混蛋们被勒令翻墙出入。老木不敢抗令,要他跳窗就跳窗,要他翻墙就翻墙,灰溜溜如丧家之犬。但这还不够,红卫兵发现了他居然身穿一件军上衣,是一大敌情。
军装是那个时代最高贵的服装。在我生活的南方,南下军人是各级政权的主体成分,军装代表了秩序和权威,军号指挥着很多权力机关的作息。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军帽、军装、军鞋、军皮带、军挎包、军人味的普通话,包括军人中流行的京腔粗话“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