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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韩少功文集 作者:韩少功-第49章

小说: 韩少功文集 作者:韩少功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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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能说兆青的这些话有什么道理。但万哥,不,实际上的万姐——确实一直守身未嫁,到我离汗马桥的时候,她还是天马行空一个人。不过,她也没在马桥继续呆上太久,一年多以后,她的亲生父亲死了配偶,又从五七干校回来官复原职,就把她接到城里去了。

  据说,她被送进了甘肃省一个国营大工厂。 

 

  

  “格”是一十常用词,跟“品格”。“资格”一类概念近义,但又不仅仅局限于此。有没有格,失(音She)不失格,是马桥人对他人的基本评价尺度。一个人的资历、学历、出身、地位、信誉、威望、胆识、才干、财产、善行或者劣迹,甚至生殖能力等等,都会使他的格发生变化、格又跟话份有互为表里和因果,有格的人自然有话份,有话份的人肯定有格。

  复查的同锅叔叔明启,人称明启叔,曾经在长乐街学会了做白案。公社开大会,常常要他去做馒头,这就给了他很大的格。每当有了这类机会,胡启叔的称呼就变成了明启爹,不止明启自己脸上有了光,全马桥的村民都觉得睑上有了,碰到有外乡人路过村里,也不管人家认不认得他,马桥人总要有意无意地隆重推出此人。要是听的人一脸茫然,或者不表示特别的兴趣,马桥人的脸就会立时拉下来,满眼透出鄙夷地说,你连明启爹都不晓得?如果他正打算烧茶款待你,你的待遇就可能因为你的茫然或不屑变成了一碗冷冷的颜茶。胡启做完馒头回村,喜欢背着手在村里走一圈,对看不顺眼的事情指指点点。再调皮的后生子对他一身的馒头味也敬畏三分,老老实实耷拉着脑壳不吭声。有一次,明启轻轻几句话就驻得一个一“三耳朵”

  的后生不敢捉泥鳅,提了桶子往回溜,让我们知青额为吃惊、三耳朵平时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角色。我凑到他耳边问:“今天你何事这样老实况他一到自认倒霉的样子,心服口不服地嘟哝”算他有格吧,老子今天不吃眼前亏。“

  我这才开始注意起,同是马桥人,有没有格活得很不一样。

  罗伯有个干崽从夷边给他寄钱,等于寄了格给他。不然,光靠他的一把年纪,格大不到连本义也让他三分的地步。

  兆青不会做馒头也没有干崽寄钱,但一口气生了六个儿子,也使他的格略略高升。村里分红薯或豆子,到了他这一份,干部手中的秤杆子总要挑高些,以示对他的尊重。

  当然,有些临时性的格就不无滑稽的效果。比如外号黑相公的一个知青从城里回来,带来一瓶龙杯酱油,同仲琪换了一只山鸡。这种酱油是名牌,据说还是贡酱油,年年都要送到北京为毛主席烧红烧肉的,地方上起码要县级干部才沾得到边。

  消息传开,仲琪就享受了半个月的格,半个月内咳嗽的底气都足了许多。尽管他一滴半滴地用着酱油,终也架不住左右邻舍三天两头来求,架不住公社干部和本义一次次的来访,眼看瓶子一天天空了,他的格也水落船低,恢复了原先的水准。他央求照相公再给他换一瓶龙牌酱油,他情愿付出两只山鸡。黑相公满口答应,只是一直交不出货,大约城里的贡酱油也开始紧俏了。

  仲琪还想找明启爹帮忙,另辟途径寻找龙牌酱油,寻找他的格。但明启爹的格大,仲琪吞吞吐吐,几次都没有找到靠近他的机会,没有找到说上话的机会。明启这一段忙着到公社做馒头,还忙着指导村里的各种事务。队于部开会,见他一进来,就要不明不白地给他让出一个座。他一点不觉得自己多余,听着本义布置工作,一边听一边点头或者摇头,表示赞同或者反对,有时还前言不搭后语地插上一段,大部分同马桥的公务毫无关系,只关系到现在的天气太凉而不好发,以及碱厂偷工减料,碱粉不起作用等等与馒头相干的事。队干部们也老老实实听着,偶尔也参与一下关于一案技术的讨论。假使他这一天说得兴起,耽误干部们一两个小时也无所谓,从来没人对他下逐客令,因为他有格。

  很有点可惜的是,人一有了格,就容易昏头,尤其是像明启这种因为某种机遇而不是因为实力就得了格的人,更容易得志猖狂。他的馒头名气远播,县里开大会,有时也喊他去做臼氧不知道是第几次进城的时候,他认识了县政府招待所扫地的李寡妇,一来二去两个人勾搭上了。寡妇毕竟是城里生长的,见识不少,懂得床上如何温存,而明启从伙房揣去的白馒头,也颇让寡妇母子消机解馋,如此天长日久,竟也情深义厚海誓山盟起来。最后,胡启于脆一不做二不休,把一整装特批给县委首长的富强粉偷偷扛到了李家,顺手捎去了一个猪脑壳。

  东窗事发,李寡妇被革去了扫地的差,后来只能靠捡垃圾维持生计。明启(爹的称呼己经取消)则灰溜溜回了马桥,从此再没有去县城或公社做白案的机会。这还不说,他在村里地位一落千丈,人变得日渐委琐,不管天冷天热,总是缩着脖子耸着肩,一副要把脸面埋起来的样子。他的话份自然剥夺殆尽,休说是干部们开会,就算开全体社员大会,也轮不到他说什么话。如果有什么事非要人人都表个态,他惊慌地伸出个脑袋,说话声若蚊蝇,值得本义一次次喝斥:“大点讲!大点讲!又不是没吃饭!”

  他常常被派去干最苦最累的活儿,工分也比别人低。

  马桥人恨铁不成钢,恨明启贪财贸色,把全村好端端的一份光荣轻易断送了,好像全村人都愉过面粉和猪脑壳。于是他们用一种不成文的办法对待这个人,三言两语之间就要把“失格”二字劈面摔给他一次,摔得他终日郁郁寡欢,不等我们离开马桥回城,竟然积郁成疾,命归黄泉。在这个不无残忍的过程中,我明白格也可以集体化的、正因为明启是马桥不可多得的人物,他的格已经成了马桥全村人共同的资本,才变得如此重要、他随便放弃了这个格,就是对全村人的犯罪。

  好多年以后,我回到马桥,走在田埂上。听见一群娃崽在树下唱一首歌谣;胡启偷野鸡,当场被抓起,抓到裤裆县,脱裤又剐衣,警察打屁股,看你吹牛皮,牛皮一声叭,屁股彤红的……

  我的心头一震、没想到事隔多年,明启还活在马桥,活在马桥下一辈人的驱逐里,以他的一袋面粉,以他的失格和破落立下了一块不朽的口碑。这块碑说不定将在马桥世世代代口口相传,直到这个世界上没有了本义,没有了复查或其他人,也没有了我,甚至没有了树下唱歌的娃崽。

  只要还有语言,他就可能一直活下去,活入深深的未来。 

 
满天红
  

  六十年代到七十年代,是盛产“满天红”的年代。满天红是一种大灯壶,两只长长的壶嘴伸出去,吐出小指头粗细的灯芯,燃着棉油或柴油,冒出滚滚的黑烟。

  用一根长长的竹杆挑一盏这样的灯,调破沉重的黑暗,上岭开民下田收禾,聚众开会,列队游行,是这个年代常有的事情。这是一个白天不够用的年代,夜晚也必须充满着激动。白铁匠们做出了一批批的满天红,销路特别好。干部们介绍哪个公社或哪个队的革命形势,常常用这样的话:“你们去看看人家,人家满天红一上阵就是十几盏!”

  我落户到马桥的,赶上了当地“表忠心”的热潮。向领袖表忠心,每天不可少的活动就是晚上到复查的堂屋里去。只有他家的堂屋大一些,容得下全生产队的劳动力。一盏昏昏的满天红挂得太高,灯下的人还是模模糊糊的黑影子,看不清楚。

  撞了一个人,不知是男是女。

  大家对着领袖的像站好了,干部一声令下,劳动力们突然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一口气背了毛主席五六条语录,把我们这些下放崽骇了一跳。我们没有想到马桥人记得这么多,在他们革命的理论里晕头转向。

  过了~段,发现他们每次背诵的部一样,就是那么几条,才放了心。

  下放崽读过书,很快记熟了更多的领袖语录,也可以滚瓜烂熟地一口气吼出来,狠狠打击了他们的猖狂气焰。他们败下阵去,以后就老实一些了,掏出烟丝来首先问下放崽要不要,背语录的声音也有些疲软不振。

  吼过之后,由一个干部,一般来说是本义或者是罗伯,向墙上的毛主席简要汇报当天的农事,然后怯怯地说:“你老人家好生睡觉呵。”

  或者说:“今天下雪了,你老人家多烧盆炭火呵”

  毛主席似乎是默许了。大家这才笼着袖子散去,一个个撞入门外的飕飕寒风。

  有一次兆青躲在人后打瞌睡,其他人都走光了,他还蹲在角落里。复查一家人也没有注意,关了门就睡觉。到了半夜才听到有人大喊大叫,说你们好毒辣!想冻死我呵?

  复查哭笑不得,只好说,怪只怪满天红没油了,晚上看不清。

  可以想见,经过每天这样的学习,大家嘴里都有很多革命理论。不大相同的是,马桥人有时候说出一些比较特别的毛主席语录,比如:“毛主席说,今年的油茶长得很好”:“毛主席说,要节约粮食但也不能天天吃浆”:“毛主席说,地主分子不老实,就把他们的吊起来”:“毛主席说,兆矮子不搞计划生育,生娃崽只讲数量不讲质量。”“毛主席说,哪个往猪粪里掺水,查出来就扣他的口粮谷!”诸如此类。我打听了很久,没有人知道这些最高指示的出处,也没有人知道是谁是这些话的最初传播者。但人们十分认真地对待这些话,一次次在言谈中引用。

  当然也没有什么奇怪。我后来读中国文学史,发现马桥人没有比历史上一些儒学大师们干得更坏。那些人动不动就“征圣”,其实也经常饭托孔子,假托老子,假托苟子或孟子,编造圣言以唬人。汉朝的杨雄引用过大量的孔子语录,经后人查实,没有几条是真的。 

 
话份
  

  本义说过,省城里的人不喝擂茶,也不懂得纺纱织布,可怜他们家家都没有布市做裤子,一条短裤只有一巴掌大,像婆娘们的骑马带子,勒得胯裆病死人。马桥人由此十分同情省城里的人,每次看见我们知青要回城,总是要我们多买点乡下的土布带回去,给爹妈多做两条裤子。

  我们觉得十分好笑,说城里并不缺布,短裤做得小一点,是为了贴身,好着,或者为了运动的方便。

  马桥人眨眨眼,不大相信。

  日子长了,我们发现无论我们如何解释,也没法消除本义的讹传——因我们没有话份。

  “话份”在普通语中几乎找不到近义词,却是马桥词汇中特别紧要的词之一,意指语言权利,或者说在语言总量中占有一定份额的权利。有话份的人,没有特殊的标志和身分,但作为语言的主导者,谁都可以感觉得到他们的存在,感觉得到来自他们隐隐威权的压力。他们一开口,或者咳一声,或者甩一个眼色,旁人便住嘴,便洗耳恭听,即使反对也不敢随便打断话头。这种安静,是话份最通常的显示,也是人们对语言集权最为默契最为协同的甘心屈从。相反,一个没有话份的人,所谓人微言轻,说什么都是白说,人们不会在乎他说什么,甚至不会在乎他是否有机会把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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