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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韩少功文集 作者:韩少功-第27章

小说: 韩少功文集 作者:韩少功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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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啦。”

  另一位老人抱着一个小奶崽,给仲裁缝看了看,眼里旋着一圈泪。“仲满,你试试,兴许要给渠换件褂子?你连的那件,渠还没上过身。”

  裁缝眨了一下眼皮,表示了赞同。

  老人转身回屋去了,一会儿,让奶崽穿着新崭崭的褂子来了,长命锁也戴好了。

  枯瘦的手在新布上摸着,划出嚓嚓的响声。“这下就好了,这下就好了。”

  他先给奶崽灌了,自己再一饮而尽。

  罐子已经很轻了,仲裁缝想了想,记起最后一位——玉堂娭毑。这位老人总是坐在门前晒太阳,象一座门神。老得莫辨男女,指甲长长的,用无齿的牙龈艰难地勾留着口水,皮肤象一件宽大的衣衫。落在骨架上,架起的一条瘦腿,居然可以和下面那条腿同时踩着地。任何人上前问话,她都听不见,只是漠然地望你一眼。也许人们在很多地方,都看见过这种村寨所常有的活标志。

  裁缝走到她正前面,她才感觉到身边有了人,浑浊的眼帘里闪耀一丝微弱的光。

  她也明白什么,牙龈勾一勾口水,指指裁缝,又慢慢地指指自己。

  裁缝知道她的意思,先磕了个头,再朝无牙的深深口腔里灌下黑水。

  所有的这些老人都面对东方而坐。祖先是从那边来的,他们要回到那边去。那边,一片云海,波涛凝结不动,被太阳光照射的一边,雪白晶莹,镶嵌着阴暗的另一边。几座山头从云海中探出头来,好象太寂寞,互相打打招呼。一只金黄色的大蝴蝶从云海中飘来,象一闪一闪的火花。飘过永远也飞不完的青山绿岭,最后落在一头黑牯牛的背上——似乎是世界上最大的一只蝴蝶。

  鸠尾寨的男人来了,还陆陆续续来了些妇女,儿童,狗。听说这边的人要“过山”,迁往其他地方,想来捡点什么有用的东西。昨天已办过赔礼酒席了,双方交清人头,又折刀为誓,永不报冤。

  一座座木屋,已经烧毁,冒出淡淡的青烟,暴露出一些破瓦坛子或没有锅的灶台——贪婪的黑灶口,暴露出现在看来窄狭得难以叫人相信的屋基——人们原来活在这样小的圈子里吗?头缠白布的青壮男女们,脸黄得象一盏盏油灯,准备上路了,赶着牛,带上犁耙,棉花,锅盆,木鼓,错错落落,筐筐篓篓的。一个锈马灯壳子,也咣咣地晃在牛屁股上。

  作为仪式,他们在一座座新坟前磕了头,抓起一把土包入衣襟,接着齐声“嘿哟喂”——开始唱“简”。

  他们的祖先是姜凉,姜凉没有府方生得早,府方没有公牛生得早,公牛没有优耐生得早,优耐没有刑天生得早。他们原来住在东海边,子孙渐渐多了,家族渐渐大了,到处住满了人,没有晒席大一块空地。五家嫂共一个春房,六家姑共一担水桶。这怎么活得下去呢?没有晒席大一块空地啊,于是大家带上犁耙,在凤凰的引导下,坐上了枫木船和楠木船。

  奶奶离东方兮队伍长,公公离东方兮队伍长。

  走走又走走兮高山头,回头看家乡兮白云后。

  行行又行行兮天坳口,奶奶和公公兮真难受。

  抬头望西方兮万重山,越走路越远兮哪是头?

  男女们都认真地唱,或者说是卖力地喊。声声不太整齐,很干,很直,很尖厉,没有颤音,一直喊得引颈塌腰,气绝了才留一个向下的小小滑音,落下音来,再接下一句。这种歌能使你联想到山中险壁,林间大竹,还有毫无必要那样粗重的门槛。

  这种水土才会渗出这种声音。

  还加花,还加“嘿哟嘿”。当然是一首明亮灿烂的歌,象他们的眼睛,象女人的耳环和赤脚,象赤脚边笑眯眯的小花。毫无对战争和灾害的记叙,一丝血腥气也没有。

  一丝也没有。

  人影象一支牛帮,已经缩小成黑点,折入青青的山坳,向更深远的山林里去了。

  但牛铃声和歌声,还从绿色中淡淡地透出来。山冲显得静了很多,哗哗流水声显得突然膨胀了。溪边有很多石头,其中有几块比较特别,晶莹,平整,光滑,是女人们捣衣用过的。象几面暗暗的镜子,摄入万相光影却永远不再吐露出来。也许,当草木把这一片废墟覆盖之后,野物也会常来这里嚎叫。路经这里的猎手或客商,会发现这个山坳和别处的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溪边那几块青石有点奇异,似有些来历,藏着什么秘密的。

  丙崽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了——他居然没有死,而且头上的脓疮也褪了红,结了壳。他赤条条地坐在一条墙基上,用树枝揽着半个瓦坛子里的水,揽起了一道道旋转的太阳光流。他听着远方的歌,方位不准地拍了一下巴掌,用很轻很轻的声音,咕哝着他从来不知道是什么模样的那个人:“爸爸。”

  他虽然瘦,肚脐眼倒足足有铜钱大,使旁边几个小娃崽很惊奇,很崇拜。他们瞥一瞥那个伟大的肚脐,友好地送给他几块石头,学着他的样,拍拍巴掌,纷纷喊起来:“爸爸爸爸爸!”

  一位妇女走过来,对另一位妇女说:“这个装得涌水么?”于是,把丙崽面前那半坛子旋转的光流拿走了。

  (原载《人民文学》1985年第6期) 

 
《爸爸爸》作品鉴赏
  董炳月

  这是一部有意识把主题掩藏起来的作品,或者说它的主题比较隐晦。它呈现给读者的,首先是其奇特的美学风貌:神秘、悲壮,而又有一层淡淡的喜剧色彩。这种美学风貌使小说具有了无穷的魅力。神秘性的形成得力于多种艺术手段。

  首先是作者有意淡化故事的背景,把鸡头寨放在白云缭绕的深山里。从小说提及的汽车、报纸看,故事是发生在不久以前,而从人物原始、愚昧的生存方式看,故事又似乎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于是故事的空间坐标和时间坐标都有些游移不定。

  其次是写出人物、事物的怪异。最有代表性的当然是小说主人公、永远长不大的小老头丙崽。他含意不明的两句话、怪异的外貌乃至喝完毒汁而未死的结局,都难以理解。那用公鸡血引各种毒虫干制成粉,藏于指甲中弹到别人茶杯中致人死命的妇人,山里那鸟触即死、兽遇则僵的毒草,都具有神异色彩。

  其三是有意识写出人物活动的不确定性。比如关于丙崽爹德龙的去向就有好几种说法,于是德龙这个人物也变得晃晃忽忽、难以捉摸了。其四,神话传说的引入直接给作品造成神秘色彩。比如关于刑天的传说、关于五支奶和六支祖跟着凤凰西行的传说。上述诸种手段造成的神秘色彩是这部中篇小说的基本美学风格。

  小说的悲壮美主要来源于对鸡头寨人们惨烈的死亡与凶悍的“打冤”的描写。

  在鸡头寨人的意识中,坐到削得尖尖的树桩上去死最慷慨、最惨烈,是君子的死相,所以仲裁缝要去坐桩。他们认为为了宗族的生存而死是理所应当的,所以老小弱残那样认真、坦然、自豪地去喝毒汁,让青壮年男女无牵无挂地去寻找新天地、创造新生活。“打冤”中的砍牛头占卜、杀个男人和牛一起煮了分给大家吃,已经不仅仅是悲壮,甚至散发着一股原始、野蛮的气息。

  小说的喜剧色彩主要来源于仲裁缝的儿子仁宝这个人物。他的故弄玄虚、不新不旧的语言和行为方式因与其生存的环境不和谐而显得可笑。在准备“打冤”的时候,他郑重其事地和许多人告别,好像马上就要去赴汤蹈火,但告别之后却什么也没干,依旧穿着大皮鞋壳子在寨子里晃来晃去。这个带些喜剧性的人物缓解了小说的神秘气息和悲壮色彩给人的压抑感。

  如何透过小说奇特的美学风貌把握其思想内涵呢?应当注意:小说富于象征意味的表象世界为多种解释提供了可能性,因此小说的思想蕴含必然是丰富的。但从总体上看,它表现的是一个生命群体(鸡头寨的人们)从愚昧、衰败到走向新生的艰难历程。在这个意义上,丙崽和鸡头寨的人们具有某种一致性,虽然鸡头寨的人们厌恶、羞辱丙崽,但在愚昧这一点上他们和丙崽没有区别。在他们眼里,丙崽一会儿是可以随意羞辱的白痴。一会儿又成了被顶礼膜拜的大仙。他们不理解丙崽,是因为他们不理解自己。丙崽的永远长不大,暗示着生命与时间的停滞。鸡头寨的人们也同样陷于这种停滞中。他们祖祖辈辈重复着同样的生存方式,就像丙崽永远是同一副面孔一样。

  小说对鸡头寨大迁陟时的焚烧房舍、毒杀老小弱残的描写,可以理解为一种隐喻:新生命只能诞生在火的洗礼与去腐生肌的蜕变中。不过,对于《爸爸爸》这样一部具有高度象征性的作品来说,不同的读者,可以从不同角度读出不同的味道来。 

 
严峻深沉的文化反思
——浅谈韩少功的中篇《爸爸爸》及当前的“文化热”流 
  基亮

  这象是一块历史的活化石。不是吗?这一片民族文化的遗迹,超越了时间的风化,悄无声息地存留下来,就象一只昆虫凝缩在透明的松脂里,最后变成了一块琥珀。

  这就是读韩少功的中篇给我的一种印象似的感觉。

  不过作品的内在意蕴并不仅仅如此。当作家把这一切如此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它更确乎是一种理性的自觉的采掘和淘洗;前提是文化的觉醒与自觉,人的觉醒与自觉,由此袒露了民族文化深藏的矿层。这同样是一个文学的觉醒与自觉的时代,于此通过文学表现出深刻的文化反思——在当代历史变革时期对民族文化传统的再认识。经过此前的几个发展阶段:政治、经济文化(大文化系统中的子系统)层面的反思,个体人生层面的反思,由此萌发出文化的主体性意识,而到整个文化的反思。我们的文学获得了真正充满恢宏开阔的历史感和时代感的眼界和胸襟。

  最有意义的是作家创作主体心态的变化。在这种重组的心理结构中,那些属于创作主体中具有久远的民族烙印的思维定式和情感定式,如感伤心理、“大团圆”愿望、道德化的情感等等心态特征正趋变异。没有喟叹和悲悯,既非悼史怀古,亦不伤时怨世,前有古人,后有来者,面对浩瀚无尽的历史文化,只有严峻深沉的思考和指向未来的选择。同样也是在这种意义上,具有特定阶段性的狭隘的伦理规范和审美观念在宏观的视野中自然也失去了它们衡常的稳态。

  如果从表象上看,这篇小说似乎不加掩饰地描写了人性的丑恶和愚昧,但作品中描写的内容被当作一种文化现象予以表现出来,仅仅使用上述概念来进行解释就显得简单化了,更不用说只是给以道德化的判定和纯审美观照。比如愚昧、作为愚昧的对立面的文明虽有其程度之分,文明本身意味着社会的进步,但同时在任何时代,它又表现为一种局限手限制。文明与愚昧,互相对立着,斗争着,但常常又交织在一起。再如丑,在同一种意义上,作品中的丙患不同于罗丹的《欧米哀尔》和委拉士凯兹的《寨巴斯提恩》。艺术家创作的老妓的造型和官廷侏儒的画像,目的是要揭示丑中隐含的美,剥露出丑陋的皮囊中属人的情感,让一颗真实的灵魂跳脱出来,从人生的象征角度表现出外在的生理畸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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