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忘在光阴之外-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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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开邮箱的时候脸上带着微笑。
雪浓。
在苦候半年之后,雪浓终于给我来了第二封信,我呆了半天,感到心开始剧烈地跳动。我将这封叫《不应该的祝福》的邮件选中,几次想“永久删除”,我的手在不自觉地发抖,但最终还是把它打开了。从这以后,我知道,一些最不起眼的选择,也会改变生命的方向,会抛上浪尖,也会跌入低谷。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曾为这个选择欢喜过,但最终还是陷入深深的悲伤。
雪村:我们在虚幻的网路相识,我相信是命运的安排。从熊熊烈火走到黑林、雪原和边城,我像是真的经历了一次人生,欢乐、苦恼和悲伤都显得那么真实,我真的心动了,你信吗?我后来每一次走上网路的时候,都会想起你的名字,我轻轻地念着它,觉得心疼,也觉得幸福。我们相爱过,是吗?你也说过,要陪我仗剑江湖,在不真实的世界里快意恩仇。你死前还说过,要回到风雪江湖中来。于是我走过每一座城市,每一座高山,每一条河流,向每一个人打听过你的名字,但世上再也没有你的消息,我甚至不知道你在我的世界里出现究竟是梦还是真实。
如果你真的是与我一起共度生死的雪村,那么,来见我,好吗?你说过你会为一个人天涯漂泊的。这世上有一个人在真真切切地思念你,在角落里默默地祝福你。她正在为你日益憔悴,她的青丝根根飘散,随尘土和流水远走。人世只有一次,擦肩而过就永远不会回来,让我们把虚幻的故事再讲一次,让所有想象中的美好都变成真实,好吗?
如果还能有来生,我愿意继续与你一起逃亡,与你一起受苦……
你愿意我叫你雪村吗?雪村,雪村……
冰河中的水在哗哗奔流,我又看见雪浓慢慢沉入水底,青丝如云,透明的河水从她身边流过,她的脸如此纯净,让我心碎。
生命又一次在岔路口伏击了我。我把机票拿出来,一个字一个字地细读。一切都还来得及,我喃喃自语。是的,一切都会重新开始,我不知道哪一个更重要,但我知道,选择了其中的一个,就会永远地失去另一个。痛苦没有边,但幸福永远都很窄,我艰难地微笑,想着吝啬的命运。
我给雪浓回了一封信,只有寥寥的几个字。经历了这么多苦痛,我知道生命中有一些是永远不可把握的。山盟海誓只是一种情绪,事过境迁之后,远远流走,就像冲马桶的水。马桶冲过之后,光洁清新,可以濯足濯缨,但水,它脏了后,没有人会记得住。
我在信中告诉雪浓:与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誓言很重,我不会再轻易说;我要的很多,所以不敢轻易接受;我终将远走,在异域继续生命的流浪。我想。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醒来后发现枕畔满是泪痕。
十四
收到雪浓的信后,我几乎彻夜未眠。我想着我这一生的遭遇,想到在这个世界上,也许再也没有人会在乎我的去向,就算我在今夜死去,也不会有人为我流泪甚至表示最起码的关注,我感到莫名的悲哀。当窗外天色渐亮,我慢慢入睡,慢得似乎随时可以终止。在朦朦胧胧中,我做了今生最清晰的一个梦,我生命中的女人一一从眼前走过,走向她们不可逆转的、最终的归宿。整个梦条理清楚,富于逻辑,无比地深刻。
我站在繁华街区的橱窗里面,看着外面空荡荡的长街,看着薄雾蒙蒙,晓星低垂,看着何晴低着头渐渐走近。她的脸随着岁月渐渐苍老,青春像掌心的花瓣渐渐枯萎,她已经不再美丽,这梦中凌晨的长街上,她花白的头发令人心碎。当她的身影转过街角,渐渐消失,我听见天国遥远的钟声。
我又仿佛走在长长的隧道,一列火车呼啸而过,激起的沙石一粒粒打在我的胸口。我看见车上的每一个旅行者,都面无表情地望向他们的前途。我看见衣衫单薄的娟子正在静静地看着窗外的我,火车飞驰,她的脸紧紧贴在车窗上,无助地看着我。她张开嘴,说了一句话,我大声问她:“你说什么?”回音在整个隧道里轰响。火车长鸣远走,谁也不知道开向哪里,我只看见那扇车窗里的灯光越来越淡,终于熄灭,整个世界又进入无边的黑暗。
在最繁华的街口,我看见雪浓言笑晏晏向我走来。我们之间的距离很近,但又似乎远得不可企及,好像经过了无数世的轮回。雪浓还是没能走近我身边。最后整个城市变得荒芜,雪浓在光阴里渐渐死去,在前生繁华的长街上渐渐死去。雪在她的身上渐渐堆积,变成不再消融的雪山。走过迢迢长路,我终于回到故居,我看见死去的妈妈在夕阳下对我微笑,她说:“你终于回来了,可怜的孩子,你还是什么都没有……”
我哭着醒来,在2000年春光明媚的早晨放声痛哭。我知道所谓命运不过是如何选择死去的方式,但不管如何选择,最终还是要死去。就像我曾经沉迷过的《风雪江湖夜》,所有人的结局都被程序控制,而我还天真地以为我可以改写这种程序。
在飞机起飞前30分钟,我办好了退票手续,买了飞往另外一个城市的机票。在售票员诧异的目光里,我背着行囊走进候机大厅,人潮涌动,只有我像一块礁石。我在飞机上的卫生间里静静伫立,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微笑,对着整个世界微笑,对生命微笑。
最困难的一关已经过去了,我想,人生最艰难的不是去做什么,而是如何下决心去做。我终于打定了主意,就像《风雪江湖夜》中的慕容雪村打通了任督二脉,在枫浦之山的秋风中仰天长啸。
我要去见雪浓,去见这个与我共度生死但我还不认识的姑娘。我不知道我们的故事会怎样开始,以什么样的方式结束,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这会是一场无可挽回的悲剧。
在飞机下降到我能看清这个城市的时候,我从窗口俯视下去,看见下面的人像蚂蚁一样走来走去。里面总有一只蚂蚁是我喜欢的,我笑呵呵地想,坐在我身边的一个年轻姑娘困惑地看着我。
“臭豆腐是闻着臭,吃起来香。网友正好相反,是闻着香,吃起来臭得你痛不欲生。”一个叫大米的朋友告诉我,“无论哪个网友要见你你都要拒绝,不管她把自己说得怎么美,见面之后都会吓得你三天睡不着觉。”
大米错了。我在机场出口看见那个穿白色长裙,背黑色卡通包的女孩时,我微笑着想,大米犯了逻辑上以偏概全的错误。眼前的雪浓像是日本卡通剧中的精灵,长发披肩,皮肤白皙,眼神灵动,嘴角微微上翘,好像总在和别人赌气。在她笑嘻嘻地走近我的时候,我想到了一句古诗: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这时雪浓的表情像孩子一样天真和顽皮。
我的反应迟钝了一下,等她在我面前站定时,我才拘谨地问:“你是雪浓?”
雪浓笑:“你怎么这么老土啊,第一次跟网友见面?”我一下子轻松下来,笑着回答:“是啊,我朋友说网友都是变质了的臭豆腐,闻着臭,吃起来痛不欲生,所以我一直不敢见,怕吓着。”我做害怕状。
雪浓轻轻在我肩头打了一下,问我:“那我呢?你看我像不像变质的臭豆腐?”
我上上下下打量着她,说:“还行,好像还没怎么变质,让我看着直流口水。”
雪浓大笑,一些素不相识的行人从我们身边走过,纷纷侧目注视。她说:“真没想到你是这种人。”
“那你原来以为我是什么样的人?”
雪浓说:“现在不告诉你,先跟我回家。”
回家,很久没人跟我说这个词了。
十五
这故事现在逐渐接近我痛苦的中心。在整个叙述过程中,我无数次泪流满面,我敲击键盘的手经常在微微发抖。我不止一次想过放弃,让这个故事留在心里,只有我自己知道,
让甜蜜的痛苦在有生之年一点点锈蚀我的灵魂。不过最终我还是坚持了下来,因为我在雪浓生前答应过她,我会永远记住有个叫雪浓的女孩子,记住她曾经怎样走过我的生命。
我知道随着岁月的推移,雪浓的形象终将从我脑海中渐渐消失,总有一天,不管我如何努力,我都会想不起雪浓的样子。于是我决定把雪浓写进我今生惟一的作品中,那么就算我不再记得她,也会记得自己的作品。
关于雪浓,有两件事是我没有想到的。一是她的真名就叫雪浓,程雪浓,一个让我终生心痛的名字。另一个我没有想到的,是她的家世。
雪浓带我进入一栋高层建筑的18楼。推开门之后我看见了一座大厅,或者说是一个广场,巨大无比,装修的豪华程度不下于任何一个五星级酒店的大堂。雪浓平静地说这是她的客厅。
然后我见到了雪浓的爸爸妈妈和哥哥,我在客厅中央的沙发上坐下来。这个动作在我的记忆中永远地定格,我发誓,以后每年的3月28日,我都会在这栋楼下静静地坐一坐,陪伴雪浓可怜而孤单的灵魂。
雪浓的妈妈是这个城市最著名的工商界人士,像任何一个女强人一样,她有一种不可逼视的质感。她的企业广告至今仍时时刻刻出现在我的生活中,这让忘记雪浓变成一件不可能的事。在她居高临下的目光中,我觉得自己像是一件不会创造任何利润的过期产品。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这个女人摧毁了自己的生活,还有雪浓的,还有我的。
雪浓的爸爸招呼我坐下,给我倒水,然后问我的基本情况。我并没有意识到这是他最后一次尽做父亲的责任,他口袋里装着遗书,目光定定地看着我。十个小时之后,他从长窗跳出去,在榕树和路灯之间摔得血肉模糊。
雪浓带我走进她的房间,我们开始讨论彼此的第一印象。在我不甚确切的回忆中,雪浓当时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嘴角浅笑,手中不停地转动着一枚象牙发饰。我想我肯定掩饰住了对财富的敬畏之情,对一切都苛刻地挑剔,所以雪浓说我像个阅尽人间繁华的愤世者。
“见到我你失望了吗?”
“恰恰相反,我不虚此行。你比我想象中的雪浓更好。”雪浓开玩笑:“是因为我家里有钱?”
“不,钱只会让你面目狰狞,我是说你除了钱以外的部分好看。”我的语气很冷淡。
接下来就是沉默,雪浓似乎不知道要对我说什么好,我在故意矜持,这时我们听见楼下激烈的争吵声。
雪浓红着脸对我说了声“对不起”,走出房门,留我一个人在房里心绪不宁地翻看雪浓各种时期的照片。我发现雪浓几乎没与别人合过影,不管背景是花朵还是树木,雪浓总是孤零零一个人站在那里,她直直盯着镜头的目光非常忧郁,所有的笑容都像是擦干眼泪之后的伪装。我听见一个尖锐的女高音:“你说你这辈子算是个什么东西?你究竟还是不是个男人?你能不能不那么下贱?你除了会端茶倒水之外还能干些什么?你给我滚开!省得我看见你就烦。”
然后我听见雪浓带着哭腔的声音:“妈,你今天能不能不吵?家里还有客人。”
“你给我上去!他也配算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