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调 作者:千夫长-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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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冷的。
我说你要真不穿了,咱俩就换,我把羊皮袄送给你,这样交换,就会公平。其实我早就想拿羊皮袄和他换,每次拿出来我都不太舍得,那是阿妈一针一线给我缝出来的。今天听到阿茹说我威风,像一个军官,我就下定决心和他换了。
其实铁山更喜欢我的羊皮袄,他说这是新皮子做的,这样换了,你会不合算。
我说咱们是兄弟,还要这样计较干吗? 就这样我拥有了一件自己喜欢的军大衣。我每天穿着,阿茹就问我:你怎么成天穿着铁山的军大衣? 我说已经不是铁山的了,我们换了,现在这是我的军大衣。
阿茹说真是你的了,那以后也可以借给我穿? 我说是我的了,你没看铁山穿的羊皮袄吗,是我给他的,我们已经换了。你随便,想穿就穿吧。我想说张福洲对你那么好,也没给你一件军大衣,我的军大衣可以随时给你,让你懂得看谁真正对你好。
阿茹很高兴,你们真是好兄弟,那就让我试试吧。
阿茹穿上就急切地问我:威风吗? 漂亮吗? 我说不威风,也不漂亮。
我是故意刺激阿茹的。她那么喜欢军大衣,是不是爱屋及乌,因为张福洲是穿军大衣的,她就喜欢了。我甚至想残酷地说出来了:你喜欢穿让张福洲给你寄一件嘛。我没敢说出口,我知道这话说出来很严重,会很伤害她。
阿茹很沮丧,你这个人小心眼不想借我穿,就糟践我,难道我穿军大衣就真的很丑、很傻吗? 我说不是,我说不出来那种感觉,就是比威风还威风,比漂亮还漂亮。
阿茹又高兴了,那你说我像电影里的谁? 我们离电影院近,最近常看电影。
我说像23号。23号是电影《铁道卫士》里一个美丽的女角色。
阿茹又情绪低落:说我像女特务? 我接着改口:最像的是真由美。是日本电影《追捕》里一个迷人的角色。
她高兴了,我自己就知道我像真由美。
其实,阿茹不知道,《铁道卫士》我已经看了三遍,我最喜欢的是23号。虽然是女特务,但她比真由美还优美,真由美的脸比她大。
穿上这件军大衣,让我感到最威风的是送阿茹回家。其实阿茹的家离我的宿舍很近,在一个院子里,还没有十米,就是斜对门。那天晚上练完功,外面风雪飘摇,刺骨寒风冷得家家都不敢开门。我敞开军大衣,把阿茹包了进来,裹着她,我们出了练功房,就往她家冲。这十多米路,我觉得就像走了一年。阿茹滚热的身体紧紧地靠着我,我根本就没感觉到冷,我在阿茹的身上闻到了一股鲜奶的甜味,这种奶味是我第一次闻到的,和牛奶不一样的味道,这件事我打心眼里感谢军大衣,感谢铁山。
后来我的军大衣里像记忆一样,永远闻到的是阿茹那股鲜奶般的香甜味道。
进了阿茹的家。她爸妈不在家。阿茹说去给拉西叔叔送礼了,他们家的房子太小,要求换一问大房子。
阿茹说,我送给你一个东西吧,看你这么喜欢军大衣,就一定会喜欢这个东西。
阿茹拿出了那枚红五星,她说是军马场的那个指导员送的。
我没有接,就虚伪地问她:是在军马场演出的时候,他给你的? 阿茹说:不是,他在信封里寄来的。
我就更虚伪了,甚至觉得自己都有点无耻了:他给你写信了。
写了。
你也给他回信了? 回了。
我还想问:他写了几封,你回了几封? 你们是在写情书吧。
我心里犹豫,没有问出口。其实我更想问的是那篇文章看了没有? 阿茹拿着红五星问我:送给你东西还这么多嘴,这五星你到底要不要? 我说:要。
我还是问了:那篇文章看了没有? 阿茹觉得奇怪:什么文章? 报纸上的文章。
我从来不读报纸。
就是包红五星的那半张报纸上的文章。
那报纸上有什么文章? 我不想再往下说了,就问她:报纸呢? 早生火点炉子了。
然后她奇怪地问我:你怎么知道包红五星的是报纸? 我一下子发现自己露馅了,但我在智力上已经习惯性地高阿茹一筹了,虽然有些慌张,我还是急中生智地笑着说:我是在诈你。
阿茹也笑了,很佩服地对我说:活佛的儿子就是与凡人不同,你还真有灵性。告诉你一个秘密吧,你诈对了,包红五星的真是半张报纸。
面对阿茹玲珑剔透的真挚、坦诚,我一点都不感到得意,内心羞愧难当。
第七节
风一夜都在吼叫。我彻夜无眠,很多从前的事,都在风吼中送进了我的耳朵里,唤起了我的记忆。焦虑、郁闷、迷茫、兴奋、幻想和希望,表面上呈现的英雄、坚强,内心里的苍白、脆弱、胆怯,混混沌沌,什么都有。
后半夜,风转向了,从鼻孔进入我的胸腔,又回旋从口腔飘出。我呼吸,外面的风就吼动,进入了共同的律动和节拍。情不自禁我就唱了起来,外面的风也跟着吼叫起来。我高声唱,风就大声吼;我低声吟,风就小声叫;我的气息悠远,风的吼叫声就漫长。长调从我的口腔飘出,就像风从草原走过。我一下子就能与大自然共呼吸了,匪夷所思,简直神奇极了。
第二天,阿茹告诉我,她回去睡不着,半夜里听到外面的风吼就像唱长调一样,感动得她在炕上身子像蛇一样舞动。听着长调,就想舞蹈,最后自己控制不住,就起身去了练功房,她第一次体验到跳舞不累了。在风中飘动,就像在长调中舞蹈。
从那天晚上开始,我就开始唱长调了,我也第一次体验到唱歌不累了。每天夜里我都跟着风学唱长调。后来我发现,夜里没风,我也能感觉到外面空气流动和我共呼吸着唱长调。
只要想唱,气流就会在我的体内从容地穿过,高亢、低沉、悠远、急切、宽阔、舒缓,只要我的意念到,随心所欲。我只需要加入我的感情,就会风随气动,情随意动。
阿茹在我的长调中起舞,把我的意境也演绎得淋漓尽致。一个晚上我们都在和谐地歌舞,我在歌唱,她在舞蹈。
我唱出了蒙古长调中最短的歌词,我的长调循环往复,旋律随风飘荡,变幻无穷,而歌词只有一个字:妈,或者两个字:妈妈。
我离开家,离开阿妈,在旗镇里,思念变成惆怅,惆怅变成回忆,在回忆中时刻都是和阿妈生活在一起。思念的风坐在惆怅的马车上,让回忆的马拉着,把我带回牧场的家里,从生芽儿的童年到现在绿叶抖擞的青午,我在风中又慢慢地长大一遍。
幼小的我,蹒蹒跚跚在春风中还站不稳,被风吹得东倒西歪,阿妈就领着我去草地上牧羊。
我在风中惊慌地喘息,恐惧地拉着阿姆的手,风灌进肚子里,就像溺在水中一样,寻找方向,寻找安全。刚刚要抓住阿妈的手,海浪一样的群羊冲过来,又把我撞得左摇右摆。
寒冷的黑夜里,外面的白毛风惊悚地吼叫,我尿了炕,躺在潮湿的垫子上不敢动弹,不敢呼喊。那个生孩子死去的女人,苍白的裸体影子,像风一样在屋里飘来飘去。阿妈过来,抚摸着我的头,把我抱出来放进她温暖干爽的被窝里。
我骟马只割掉三副马卵子,用一棵蒿草串着拎到学校。作业没有完成好,遭到老师包大卵子的侮辱和嘲弄,放学后又被割马卵子最多的,竟然达到三十多个的云龙取笑——那个家伙天生就是一个兽医或者屠夫的材料。我反唇相讥,他却。
打得我鼻青脸肿。我感到绝望,没有能力复仇,甚至由于惧怕再挨打,就不想上学了。阿妈安慰我,让我忘记仇恨和伤痛,鼓励我勇敢地走回教室。
这种因为挨打而惧怕回到学校,好像从小学就开始,不是一次,而是重复多次。我已经记不住了,是阿妈让我忘记。我虽然忘记了,心里却留下了叠加在一起的恐惧。那天,风在草尖上吹动,草原就像海浪。我背着书包在东塔拉草原往学校走,踏浪而行,阿妈的鼓励就像劲风推我一直进了教室。
阿妈给丢弃了羊羔的母羊唱《劝奶歌》,阿妈奶水一样的目光,绸子般的心肠,神灵一样的爱,大羊听懂了,羊羔听懂了,我也听懂了。草原上的风刮走了每年岁月里的声音,唯独留下阿妈的《劝奶歌》,在家里人畜的心灵中温润、抚慰。
我长大了,看到了阿妈平静的面孔里,藏着的深不可测的忧郁和孤独,我心酸难过,放声呼喊阿妈。
我更迷茫的是找不到阿爸。我对他那样陌生,又那样割舍不断。我在寻找他,在心里呼唤他。他从没有消息,没有回应。他的形象在我的记忆里,越来越散淡了,甚至做梦他都是一个模糊的面孔。可是在我心中凝结的焦虑却越来越严重。我是一个成年的男人了,没有人告诉我他已经死去,也没有人告诉我他还活着。我却没有能力找到自己的阿爸。我相信,如果阿爸真的回来,阿妈就会露出她的开心笑脸。阿妈一定是一个也有快乐的人,只不过她积攒这么多年,就是为了等待阿爸回来,从她那深渊中释放出来。
一会儿风高怒吼,凄凄哀诉,像风中有沙子一样的感觉,我的喉咙也被划破了、嘶哑了;一会儿那风升腾漂泊远去了;一会儿微风拂面,旋沉着进入我的胸腔、丹田。我感受到了美妙,像天鹅绒一样的柔美。气息的风,紧密勾连,声断气不断,绵延不绝。原生态的风在我的胸腔里旋转出来,没有音准,没有节奏,只有乐感,只有情感,难以抑制的情感。
我恐惧的那些眼睛像星河一样,在我的眼前和脑海里飘游。睁开眼睛,飘进大脑;闭上眼睛,飘出眼前。无论怎样,都在我的面前清楚地出现。
从小长到大,我总是感觉有无数的眼睛在注视着我,让我胆战心惊。马眼、牛眼、羊眼、狼眼、兔眼、狗眼、鸟眼、虫眼、灯眼,还有好多我不认识的眼睛,甚至窗子、门都是眼睛,最可怕的是人眼。这些眼光就像手电光,照进了一眼黑井里,把里面的秘密都看得清楚透彻。今晚,这些眼睛在风中飘动,却变得目光温柔了,我感觉到再也不惧怕这些眼睛了,甚至看到这些眼睛,我都有点感到亲切、温暖。心中终于卸掉了与生俱来的沉重的块垒,就像搬掉了压迫井底沉积的石头,泉眼喷发出来,流进了外面的滔滔江河,我感到舒畅,全身充满力量,无所畏惧了。
阿茹从练功房舞到了院子里,控制不住;我从屋子里也唱到了院子里,不能自已。我们汇合到一起,静止下来的时候,发现那晚,明月高悬。
夜,平静得一丝风都没有。
第二天我一天都在寻思,昨晚是一个梦吗? 我找阿茹求证,她说她也感到像是梦一样,今天进了练功房,一舞动自己的身体就知道了昨晚一切都是真实的。我也试着唱了一首长调《四岁的海骝马》,刚一呼吸,声音就从我的口腔中飘了出去。
阿爸那本《蒙古长调集萃》,我都会唱了。
第八节
现在是腊月,快过年了。旗镇上按照传统,年前每家都要杀牛宰羊,然后大摆筵席,请领导和亲朋好友大吃一顿。吃剩下的就用来过年,一般是从大年三十吃至U正月十五,全部吃完。只有留下牛头、羊头,到二月初二龙抬头的时候再煮。今天只有我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