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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怀念狼-第12章

小说: 怀念狼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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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了。
    在山沟里行走是艰辛的,尤其对于我,都市中的马路走惯了脚步抬得低,但现
在却因抬脚太低常常脚趾头就踢撞了路面上的石头,先是把左脚的大拇趾甲踢裂了,
拿蓖蓖芽草用嘴嚼烂敷上包好,接着伤口处又踢撞了一回,疼得我抱了脚单腿蹦,
哭不得也笑不得,咝咝紧吸冷气。烂头却是笑,还问:“吃什么了,吃什么好东西?”
舅舅骂他一句,他弯下腰帮我揉脚,说:“城里人娇气,脚离心远着哩,死不了的!”
疼是疼过去了,我浑身冒了一身虚汗,一点力气也没有了。舅舅用一手无可奈何的
目光看我,只好招呼坐下来歇息。
    烂头牵了富贵到沟岔的小溪边去洗澡,他嚷道要把黑富贵洗成个白富贵的,把
富贵刚刚按倒在溪边的石头上了,向我提个问题:两个乌龟在溪边做爱哩,做爱完
了,公乌龟爬起来走了,母乌龟还仰面朝天地睡在那里,你说母乌龟为什么还不起
来?我说母乌龟在回味吧,他说不对,我说是不是还想来一次,他摇了摇头。没想
这一摇头,他的头痛病犯了,双手一抱头,翠花就发现了,箭一般跑过去,用双爪
为他梳头,疼痛显然是没有止住,脸色发白,额头上的血管蚯蚓一样暴起来,叫道
液“队长队长,你来给我砸砸!”舅舅在他的背包里翻寻着芬必得药片,烂头吞下
了两片,趴在溪边喝了一口水咽下,舅舅就用手背像剁肉丝一样嘣嘣嘣地来回敲打。
舅舅的每次敲打,我都感觉到敲打在我的头上,我真担心敲着敲着那脑壳就敲裂了,
可怜的烂头却还在催督:再重一点,再重一点,就这样,就这样!直到最后缓解了,
脸色渐渐显出红来,烂头便向我挤挤眼,说:“你真笨,母乌龟不起来是没人给它
翻背嘛!”舅舅一把将他推倒了。
    看样子,今天是很难翻过前边的黄花峁了,可翻不了黄花峁,夜里得睡在树林
子用绳缚成的吊床上吗,馒头就三个,且刚才吃过了,饿着肚子只有待明日什么时
候才可以有食物填充呢!我没有想到为十五只狼拍照的工作是这么的艰苦,但我不
能有一丝埋怨和懈怠,因为舅舅和烂头都是在陪同我啊!暮色中,看峁坡上有一条
细绳般的白花花的小路,一直从半坡凹处垂到了沟底,我想这细绳是从天上掉下来
的吧,如果绳子的一半缚住我们,那么一甩,就把我们甩过黄花峁那边去了,或许,
绳子能吊下来一只烧鸡,一筐馒头。果然,绳子上就有了烧鸡,我哦地一声锐叫起
来,再看时,却是一个人,背着一个大的木桶往下走,腿是罗圈,一摇一晃地,随
时会咕咕噜噜地滚下来似的。
    “喂,喂!”我招喊了。
    那人仰起头来看我,表情木木,看了一会儿,没有惊叫,却嘿嘿嘿地冲我傻笑。
    “他有病?”我问烂头。
    烂头说:“你才有病哩,人家热火地招呼你哩!”果然那人在说:“到家里去
吗?”
    “家在坡凹里?”舅舅问。
    那人点点头,看看我们脚上的鞋。
    “家里有吃的吗?”
    还是点了头,看我们脚上的鞋。我们三人除了舅舅是麻鞋,我和烂头都是皮鞋,
并没有什么特别处。
 

                                 贾平凹·怀念狼             第十一章      
                                
    (……我们三人除了舅舅是麻鞋,我和烂头都是皮鞋,并没有什么特别处。)
    山里人好客我是知道的,但我想不到这罗圈腿连我们是谁,来干什么都不问就
往家里请,常听说一些逃犯身无一文竟长期藏在深山,可能就是这样藏下来的吧。
我们随着罗圈腿在溪边盛了水往半坡去,上了一个弧形的梁,梁后的凹里竟然伏着
一处房子,房子没有院墙,面前的场地却大,东边是一个禾草垛,西边有一盘石磨,
而石砌的半圆形梯田一层一层顺凹势而下,犹如巨大的鱼鳞甲。我兴奋这风水好,
罗圈腿又拿眼睛看我们的鞋,眼里闪着疑惑。
    “请我们来的又不愿意让去你家了?”
    “你们是没来过我家吧?”
    “嗯?!”“没来过就好!”罗圈腿说,“我是干一天活晚上就累死了,半夜
里起来尿,炕下边总见有我的草鞋,我老婆的花鞋,还有一双黄胶鞋的,天明起来,
却只有我的一双草鞋,我老婆的一双花鞋,我就……”舅舅说:“你半夜里怕是看
花眼了。”“看花一次,不会三回四回都看花吧?”
    我和烂头就哧哧笑,烂头小声说:“那是我的鞋嘛!”我赶忙就捂他的臭嘴,
说:“你可瞧好,我们没一个穿黄胶鞋的。”罗圈腿就嘿嘿嘿地笑起来:“你们不
是黄胶鞋。”他领我们转过在三棵一凑的树上围搭起来的谷秆垛,我就看到了屋山
墙下一个头发蓬乱如斗的女人坐在木墩子上,地势高,落日的晚霞还有一抹照着,
她解着怀捉虱子。听见脚步声,头并不抬,尖声说:“老,老,尿桶里的尿要
在屋里生蛆了,你咋地不倒?”罗圈腿说:“来客了!”女人方抬头看到了我们,
说:“来客了?”捋起裤腿抓痒,腿又黑又粗,霞光里麸子片一样的东西在飞。罗
圈腿说:“来客了,端一盘馍馍,调一碗酸菜,咱不是有猪油吗,煎一下啊!”女
人说:“阅儿来的猪油?你还有本事弄来猪油?!”罗圈腿赶紧在屋前的檐簸上取
下一小篮蓖麻籽,剥了那么十几粒,进屋去烧锅了。女人就看着烂头笑,让烂头坐
在门槛上,将门栓上挂着的男人的烟袋给烂头吸,烂头不吸,女人又叫到:“老,
老,咱那梳子呢?”罗圈腿便又拿了梳子给了她,抱一捆柴再进屋去了,女人就
梳她的乱发,不住地唾着唾沫往头发上抹。我悄声地问烂头:她叫她的丈夫是老,
老是什么?烂头说:“你不知道呀,精液么,骂人的,加个老字是年纪大的男
人。”我说:“哦,他男人不大嘛!”女人却听见了,说:“他还不大?他比我大
十五岁哩,他十五岁这么高了,”用手比划着烂头的肩,“我才一岁哩!”男人已
经把馍馍端了出来,说:“你,你……”女人说:“我怎么啦,你还不算老吗,王
生不死,我哪儿能到你的土炕上?”
    这是一个刁婆子,我们就不多言了,随之煎好的浆水酸菜也端出来,还端出来
一只蒸全鸡,但是木刻的,敲着嘣嘣响。馍馍是黑面蒸的,特别大,上边印着手的
纹路,烂头还说:“掌柜有福么,指纹是斗状。”女人赶紧说:“那是我的指纹哩,
你瞧瞧,我十个手指都是斗纹,十个斗!”将手伸给烂头,烂头就把手接住,翻过
来翻过去,捏捏搓搓。舅舅瞪了他一眼,他把女人手放下了,说:“好手。”我第
一次知道什么叫饥不择食,吃下一个馍馍,又吃下一个馍馍,伸手再去抓第三个馍
馍,女人突然手就伸进怀里,摸了摸,似乎摸出个什么来,放在手心看了看,罗圈
腿立即踢了她一下,她看着我笑笑,手一丢,说:“我还以为是个虱子哩!”烂头
偏歪了头去,拿眼在地上盯,同时说:“我还以为不是个虱子哩!”我立即恶心了,
放下筷子,舅舅说了一句:“出门了,口要粗哩!”就问起那女人:“坡上只住了
你一家,这里有狼吗?”
    女人说:“人身子生虱,山身子生狼,怎能没狼?”
    罗圈腿赶忙纠正:“没狼了,这些年哪儿见过狼的影?”
    女人说:“怎么没狼,没狼,是你把王生吃了吗?!”罗圈腿说:“好好,有
狼,有狼。”女人就得意了,一扑沓坐在了烂头的身边,也抓起一个馍馍来吃,一
边吃一边说,刘妈那贼媒婆子,我就要骂她哩,是她哄我说没狼没狼,我才嫁到沟
垴的王生家的。闹洞房的人逼着我和王生亲嘴,当那么多的人怎么亲嘴,就不亲!
他们就把王生拉出去绑在门前枣树上让雪淋着冻,说我不亲嘴,看王生冻坏了我心
疼不心疼?我只说一个大男人家的能冻成什么样儿,就是不应声,可他们偏不肯出
去解开王生,只是闹腾我。我是不是黑?黑是黑,可我是黑牡丹哩,他们都这么说
的,我也陋道他们把王生拉出去了好来占我的便宜。趁机会,这个在我腰里摸一把,
那个在我勾子上拧一下,还在我怀里揣。他们都是光棍,我真傻,心想他们没见过
女人,揣就揣吧,直闹腾到下半夜,才记起王生还在门外哩,出去看时,王生就叫
狼吃了。
    “狼把新郎吃了?!”我叫道。
    “可不就吃了。”女人说,“狼是怕光怕火的,那晚上家里灯火通明的,但狼
偏就敢来了,来了把王生吃了。狼是先咬断了他的喉咙,就挖着吃他的肚子,大肠
小肠流了一地,脚手是麻绳绑了的,脚手好好的。”罗圈腿过来给酸菜盆里加酸菜,
故意站在女人的面前,说:“不让你说王生,你还是说!他王生是猪变的,哪有一
个男人长得白白胖胖……他原本就是狼的一道菜嘛。”“你好好咒王生!”女人说,
“你要不死,我天天就说我的王生,王生噢王生!”罗圈腿难堪地对我们笑笑。
    “王生被狼吃的时候,他一定是叫喊了的,”女人还在说,“可屋里闹腾的声
大,谁也没听见,狼有吃过小孩子的,可谁会想到一个大男人家也叫狼给吃了!”
罗圈腿用脚踢着女人,女人用脚也踢了男人,竟呜呜地哭,罗圈腿抱了她就要往屋
里拉,她抱着木墩子不走,人和木墩子就被拉着一块儿往屋台阶下蹭,女人忽地抓
住了烂头的腿,罗圈腿就不拉了,烂头说:“我扶你回屋歇着吧。”女人竟站起来,
被烂头搀进屋去。罗圈腿就继续招呼我和舅舅吃饭:“吃吧吃吧,这里以前真的有
狼哩,你们瞧瞧,这墙上画过的白灰圈,门前也挖过陷阱,我还有狼夹子哩,可现
在好几年却没见过狼的影子。跟狼搅拌了几十年,习惯了,突然没了狼,我银在门
前吸烟,还老想,怎么没了狼呢?”
    女人在屋里说:“你当然想哩,是狼送你了一个老婆嘛!”不知什么时候,翠
花是跑进了屋去的,它忽地跑出来,叼着的是女人的一只破鞋,说:妙,妙,妙!
    舅舅就喊道:“烂头!烂头!”烂头从屋里出来,怀里抱着六七个馍馍,说:
“我给咱要些干粮哩。”吃罢了饭,天就黑了下来,一盏马灯点着了放在屋庭的柜
盖上,罗圈腿要留我们过夜。屋庭里只有一面大土炕,留下来往哪儿睡呢?女人却
说这么大的炕,十个八个都睡得下,就用炕刷子刷炕席,展被子,罗圈腿则拿了一
根扁担放在炕中,说我们两口子睡在这边,你们三个睡那边。烂头说:“我们都是
学过习的,隔不隔无所谓!”舅舅却坚持要走。
    我说:“咱不住啦?”
    舅舅说:“这儿住不成!”出门就走。
    烂头已经把行李卷放在了炕上,富贵却把行李卷叼出来,气得烂头把富贵踢了
一脚。
    “他们要走,走了去,你就住下来。”女人说。
    “这我就不敢了。”“他是谁,人咋怪怪的?”
    “是我们队长!”烂头说。
    女子噘了嘴,坐在炕上也不肯起来了。
    是罗圈腿送我们上的路,他甚至将三根火绳点着,让我们一路上甩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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