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荒年-谈歌-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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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打下天下,不那样干行吗?这事要是放在现在,算不了什么的。要是按照我
爸爸那个罪过就枪毙,我还不知道已经被枪毙了几回了呢。说罢,他哈哈大笑起
来。
我点头道:曹伯伯其实挺可惜的,我三伯说他是一个很能干的人呢。
曹迪笑道:我现在玩过的女人,我父亲的在天之灵或许想也不敢想。他拍拍
手,就有一个年轻女子走进来,当着我和曹迪那个女秘书的面,毫不羞躁地坐在
了曹的腿上,并在曹迪的脸上身上乱摸乱啃着。
我愣了愣,就有些坐不住了。那个女秘书似乎司空见惯,毫无表情,专心致
志地对付着桌上的酒菜。
曹迪笑道:你信不信?这已经是我玩过的第二百三十七个女人了。说着,就
掀开那女子的衣服,揉搓那女人的乳房。那女子立刻就发出快乐的呻吟声。
我立刻头疼欲裂了,我记不得我是怎样离开的。我回到宾馆,收拾了行装,
当天就离开了海南。后来,我见到三伯,提起了这件事。三伯淡淡笑道:小曹这
些年一直仇恨我哩。“我有些醒悟,曹迪是在向我示威,或者是向那个年代示威
吧。
三伯不再说,转身走到桌案前,提起笔来,在宣纸上泼墨。我看着三伯仍然
很直的背,他身上还是那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衣,已经打了几处补丁。三伯“文革”
后出任某省的副书记,可他没有去上任,就告病回家休息了。他晚年著书立说,
写字画画,悠哉游哉。
我总感到三伯同时代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他老了。历史已经把他抛到了社会
的边缘地带。他在寂寞中守护着一种圣洁的东西,他不为汹涌而来的时代大潮所
动,他的生存本身就对时代的进程发生着有益的制衡作用。三伯到死也不会有惶
惶不安的样子,他应该是一个智者。领袖无有民众不成其为领袖,导师没有弟子
不能成为导师,但是对于智者来说,只要他守护着人类最基本的精神价值,即使
没有人知道他,他仍是一个智者。三伯至今淡泊地活着,今年八十九岁。(我这
篇稿子杀青之时,传来三伯逝世的消息。前天晚上,三伯在桌案前写字时,突然
直直地倒下了,等于休所的医生匆匆赶来时,三伯已经没有了心跳,真是无疾而
终。享年九十岁。)
这里还要交待三伯的一个情节。
曹双被枪毙后,三伯便赋闲在家。他身体不好,身上有三处弹片没能取出,
就由此歇了病假,在家写书。三伯在我的家族中,是文化最高的。他上过师范,
曾在延安抗大教过书,曾被视为我们党内的秀才。他还跟毛主席很熟悉。因为曹
双的问题三伯翻了船,就安心在家写书了,到了1959年,他的一本《先秦诸子百
家论》已经出版了。
1962年冬天,毛主席到南方巡视,途经A市,或者是想到了三伯,就打听:
那个秦秀才哪里去了,我拜读过他的一本《先秦诸子百家论》。很好。
A市领导就谈了三伯的憎况。
毛主席就笑:脑壳顽固不化,找他来见我,我给他开通开通。
三伯就被引来见主席。
毛主席笑:听说你要当陶渊明,可惜你生不逢时啊。
据三伯后来回忆,毛主席跟三伯谈了他那本书,提了一些意见和建议。毛主
席后来就要三伯出来工作。三泊说,他要写完下一本书再说。毛主席就笑:我从
不强人所难,或者你真会成为我党的司马迁。但是我还是要劝你研究一下中国当
代的经济问题,我们十分缺乏这样的专家,只有一个陈云同志,是很不够的,
“仓廪实而知礼仪”。是不是这样?古人这样说,我不大相信。我想你还是研究
一下农民的状况,农民的问题。你还是要出来工作,现在重要的是工作,而不是
书本。你好像有什么情绪嘛?
三伯就旧话重提,讲到了曹双的事情,认为处理大重了。
毛主席静静地听完了,点点头,叹道:我们杀了凡个有功之臣,也是万般无
奈。我建议你再重读一下《资治通鉴》,治国就是治吏,礼义廉耻,国之四维,
四维不张,国将不国。如果臣下一个个都寡廉鲜耻,贪污无度,胡做非为,而国
家还没有办法治理他们,那么天下一定大乱,老百姓一定要当李自成。国民党是
这样,共产党也是这样。杀张子善刘青山时,我讲过,杀了他们就是救了二百个,
二千个,二万个啊。我说过的,杀人不是割韭菜,要慎之又慎。但是事出无奈,
不得已啊。问题若是成了堆,就要积重难返了啊。主席的声音有些发涩。
三伯听得呆了。窗外的北风呼呼响着,锈铁般的枯枝发出海潮般的啸声。
毛主席看着三怕,缓缓地道:你研究历史,不知道你对明史怎么看的?崇祯
皇帝是个好皇帝,可他面对那样一个烂摊子,只好哭天抹泪了哟。我们共产党不
是明朝的崇帧,我们绝不会腐败到那种程度。不会,谁要是搞腐败那一套,我毛
泽东就割谁的脑袋。我毛泽东就割若腐败,人民就割我毛泽东的脑袋。
三伯怔怔地。他后来对我讲,他当时感觉毛主席像一座高山一样矗立在他的
面前。
毛主席走后不久,三伯调A省任副省长。是时:1963年春天,中国已经远离
了那个可怕的荒年。但另一个可怕的年代正在悄悄向人们走来。
1960年夏天,村里的食堂已经办不下去,只好解散了。各家各户重新起了炉
灶,只是稀少了炊烟。
每天都有人死去。时值盛夏,田野里已经没有了绿色的植物,以至连树根.
草根,凡能够咀嚼的东西,统统被人们拿来充填了肚皮。可是村里的红薯地,却
没有人去挖。村里杜二娘七岁的儿子杜小山饿得搞不住,半到地里摸了一块红薯,
就狼似的吞起来。不曾想被偷偷跟踪来的杜二娘从后面一把夺过去了,一向温和
的杜二娘变得狰狞极了,嘴里骂着:你个崽子,几时学会偷了。就乱打起来,杜
小山立刻鬼叫起来。等村人赶来拉开疯了似的杜二娘,杜小山已经被打得浑身是
血,一张小嘴被二娘拧得烂烂的,昏死过去了。杜二娘凄惨的声音在村里炸响着:
燕家村可从没出过啊,为什么就让我家遇到了啊,这叫我如何在村里做人啊。小
山啊,你丢了祖宗的脸面啊。呜呜。
那天,大伯从地区回来,在地里转了转,就把村支书志河喊来了,听了志河
的汇报,就让志河带着乡亲们把地的红薯挖掉。
志河惊讶地摇头道:还没熟啊。
大伯恼怒地骂道:你混了,真要到人都饿死的时候,才算熟了嘛?
志河也有些火了:哥,你是大官,要说你去说嘛。就转身倔倔地走了。
那天黄昏,大娘也从县上回来了,进了门,就软软地坐在院中的石板上,脸
黄黄地喘着。大娘很少回来,我们几个孩子天天盼着她回来,因为她每次回来,
总能给我们带回一些吃的。
我们几个孩子拥过来,饥饿的目光狼一样盯着大娘。大娘看懂了我们的目光,
歉意地笑笑:这口没带回来吃的,玩去吧。
孩子们失望地走开了,大娘轻声地喊住我,等别的孩子走尽了,从怀里掏出
一块烤红薯塞给我,我记得那块烤红薯是黄绿色的,其间有许多坏了的苦丁。我
至今常常在梦中忆起那种诱人的颜色。
大娘对我说:吃吧,快点吃吧。
我晕晕地看着大娘,怯怯地接过来。刚刚咬了一口,突然身后伸过来一只大
手,夺走了那块红薯。我回过头,竟是大伯,硬硬的目光盯着我。
你回来了,大娘朝大伯笑道。
大伯不理大娘,凶凶地问我:哪来的?
我的几个哥姐听到了大伯的吼声,都拥过来,狼一样的眼睛盯着我。我至今
记得那目光中有许多仇恨。
大伯骂道:是从地里偷来的吧,你这个贼崽子。
大娘急忙说:你怎么这样骂孩子啊。
你还护着他不成?大伯一扬手,给了大娘一记耳光。
大家都愣了。
大娘嘴角就冒出血来,跳脚跟大伯吼起来:你不问问清楚,就打人啊。
大伯骂:我打你给他们看的。看谁敢去偷。
我突然扑过去,狠狠咬住大伯的手。我恨透了他。大伯被我咬得疼了,一甩
手,我就飞了出去。
死崽子,看我不打死你。大伯冲过来,扬扬手,威吓着我。
袁娘跑过来,拉住大伯:你也不问问明白,这块红薯是大嫂从县里带回来的。
大伯就怔住,看看大娘,声音一下子软下来:你说清楚嘛。
大娘一下子哭了:你容人讲话嘛?
大伯摸摸我的头。我抬手挡开了。
大伯叹口气,转身出去了。
三伯缓缓走出屋子,走到我的身边,抚摸着我的头,低低的声音道:孩子,
别怪你大伯。说罢,再也无话,就踱出院门。
月亮胆怯怯地从云层后面露出头来,一张惨白惨白的脸,显得消瘦极了。很
快又淹死在黑黑的云朵里了。
当天夜里,志河站在村委会的房顶上,拿着喇叭嘶哑地喊话,要社员们到村
里的东大场上去开会,秦书记要讲话。村民们就去了,见大伯早早等在了场上。
志河袁娘几个村干部呆呆地站在大伯身边。大伯身边放着一张木桌,桌上燃着几
支昏黄的土蜡,受惊似的烛光在夜风中慌慌地窜动着。
大伯看看人来得差不多了,就说:今夜开这个会,是告诉大家,村里已经决
定了,让大家会挖地里的红薯。村民们听得愣住了,直直地看着大伯。
大伯说:咱们活人不能让尿憋死啊,都把地里的东西挖了,不能眼睁睁看着
饿饭啊。我听说杜二娘的孩子偷吃了地里的一块红薯,让杜二娘打得半死,这不
好嘛,不怪孩字嘛,杜二娘来了没有,就有人喊:杜二娘,秦书记喊你哪,前边
来。
瘦成一根柴似的杜二娘颤颤地走到前边,傻傻地看着大伯,社员们也都呆呆
地看着大伯。大伯声音有些发涩,暗哑下来:二娘,我老秦替孩子给你道歉了。
说罢,大伯突然弯下腰去,给杜二娘深深鞠了一躬。抬起头来,已是满脸的泪。
杜二娘哇地一声哭了起来,猛转身跑出了会场。哭声在黑黑的旷野里响得烈。
没有人去劝杜二娘,村里人知道、杜二娘的孩子,昨天下晚已经死了。
袁娘带头喊了一声:去挖红薯啊。就转身向田野里走了。社员们紧紧随着袁
娘,拥进了田野,空荡荡的场里,只剩下了孤单单的大伯,在那里久久地呆呆地
站着。我不知道怎么突然觉得大伯变得十分的可爱了。我没有随人们去挖红薯,
我坐在空室的场上,远远地看着大伯。大伯也远远地看着我,脸上似笑非笑着。
不知道什么时候三伯也来了。大伯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说什么,可是什么也
没有说。三伯拉起我的手,往村里走了。我感觉三伯的手冷冷地颤动。
黑黑的夜色像水一样在村道上沉沉地涌动着。
又过了两个月,就进入了1960年的冬天,寒风漫不经心地掠过已经没有多少
生气的村子。村里已经没有炊烟。整日整日的没有一点声息,像一座古墓那样可
怕的寂静。
扑天盖地下了那年冬天第一场大雪,雪厚厚地盖在了田野中。天晴了,刺眼
的阳光在雪地里喘息着,让人听着心颤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