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巷说百物语-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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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没亲眼瞧见过,揔兵卫说道。
「但家父曾看见过。难不成你要说,连家父也是个傻子?」
「噢,我可没这么说。或许有些时候真有自然起火的现象,但这家伙陈述的可是遗恨成火哩。这种吓唬娃儿的传闻哪可能是真的?」
「不——这二恨坊的故事,我也曾听说过。剑之进,你方才读的书叫什么来着?」
被与次郎如此一问,剑之进立刻回答是菊冈沾凉的《诸国里人谈》。
「沾凉?不就是那博学多闻,著有《江户砂子》的俳人?」
「想不到与次郎竟然连这都晓得。我任职于奉行所时,所内有个酷爱俳句的公事方(注:江户时代负责审判相关事务的官员),目前隐居于仲町,这本书就是他的。你也曾读过?」
「我并没有读过——」
与次郎读过的是另一本书。
「这本书是何年付梓的?」
让我瞧瞧,剑之进回道,旋即开始翻起了书来。
「上头印着——宽保三癸亥正月。」
「是么?我读过的那本叫做《宿直草》,记得是延宝年间付梓的,所以这本要比我读过的早了约六十年。我记得很清楚,后来又读了一本《御伽物语》,虽然书名有别,内容却完全一致。里头称这种火叫仁光坊火。」
是不同的东西罢,揔兵卫说道。
「不,记得地点是相同的。那也是津国的故事,正是摄州。」
而且内容大纲也是完全一致,与次郎继续说道:
「此火起于天将降雨之夜。时大时小,四处飞窜。大小如绣球,若趋近观之,可见其状似和尚脑袋。」
「脑袋?」
脑袋也会自个儿烧起来?揔兵卫语带不服地说道:
「又不是煤球。脑袋若是自个儿烧起来,岂不马上就烧成灰了?」
「不不,书上写的是那脑袋每呼吸一回,吐出来的气就会化为火焰。上头写着曾有位祈祷法师投靠某国领主门下——地名我是不记得了,这位法师是个相貌美得教人叹为观止的美男子,教领主之妻为之倾倒不已。」
是个破戒僧么?揔兵卫问道。
「不,倘若他是个破戒僧,那么这件事就可说是自作自受了。不过这位法师似乎是个品行端正、严守诫律的僧侣。领主夫人对其多所妄想,对方却是毫不理睬,教夫人忿恨难当,遂向其夫做不实密告。听闻妻子遭法师调戏,领主也没确认是否真有此事,便迳行逮捕仁光坊,斩首诛之。」
「真是不讲道理呀。」
原本一直默不作声地静观事态变化的仓田正马,这下终于忍不住开口叹道。
或许是为了炫耀自己曾经放洋,他今天穿着一身洋装,却和他那张纯然日本人的相貌显得十分不协调。
「这法师根本未与女人私通。领主该惩罚的,应是自己那迷恋上其他男人的妻子才对罢?」
「正是因为如此,这法师也恼火了罢。据说仁光坊被斩首时,脑袋飞得老远,就这么化为一团火球。」
真是愚蠢至极呀,揔兵卫揶揄道:
「没错,色道的确能蛊惑人心,女人的怨念有时真能害男人丧命。但这件事可就不大一样了。即便死时再怎么怀恨在心,被斩下来的脑袋也不可能飞得老远、口吐烈焰罢?若是如此,上野的山峦岂不都要被烧个精光了?倘若放任彰义队到处吐火飞窜,新政府哪有法子高枕无忧?」
我可没说这种事是真的,与次郎回答:
「把这当个故事听听就成了。揔兵卫呀,重要的是,我读过的那本延宝年间付梓的书,上头也记载了同样的故事。」
「这哪里重要了?」
「别心急。我的意思是根据某人所言,这二恨坊的故事,不仅日后元禄年间付梓的《本朝故事因缘集》中也有记载,还被收录于剑之进方才朗读的这本书中,至少代表摄津一带可能曾发生过这等怪事。如此而已。」
「管他是摄津还是陆奥,被斩下来的首级是不可能四处飞窜的。脑袋一被砍下,就只会在地上滚而已。」
「但四处飞窜的并非首级。」
揔兵卫脑袋并不傻。只是每回同揔兵卫交谈,与次郎都不禁纳闷所谓理性主义是否等同于毫不柔软的思考方式。若要讲求理性,不是应该要相反才是么?
而是火,与次郎说道:
「该怎么说呢;与其说是火,或许该说是火球罢——若依这些记述想象,应该是个巨大萤火般的东西才是。我想说的不过是,这种东西四处飞窜的现象,或许还真的是事实。若非如此,哪可能被持续谈论了六、七十年?」
「倘若是事实,有这么些不同的说法,岂不奇怪?」
揔兵卫摩娑起粗硬的胡子。
与次郎也搓起了没有胡子的下巴。
「传闻原本就是牵强附会的。这种事——噢,虽不知剑之进怎么想,我个人是无法相信真有怨念或忿恨化为飞火这等事儿。但揔兵卫,光就火球飞窜这现象而言,或许还真可能发生?」
意即,这类故事是虚构的?剑之进一脸复杂神情。
「还不知这些故事是否是虚构的。或许真曾发生过类似的事儿也说不定。不过,虽然故事不尽相同,但现象的记述不都是大同小异?或许是因某些附会,故事才会随时代而有所变化。」难得看到笹村如此坚持哩,正马揶揄道:
「你平时不都没什么意见?」
「我不过是认为像揔兵卫这般不分青红皂白的否定,会不会反而是更为盲目罢了。」
胆敢说我不分青红皂白?揔兵卫拍腿回嘴道:
「狐火、鬼火、人魂、天狗御灯什么的——打从江户时代起,就没有任何节操之士相信真有这些妖物了。这些东西要不是草双纸(注:江户时代出版物之一种,以绘画为中心,佐以假名撰写的文字叙述。早期多为儿童读物,后来逐渐演化成流行或滑稽的成人读物。亦作绘草纸或绘本。「戏作」则指江户时代后期之白话文学作品)的戏作作家为了吓唬孩儿写的,就是一些胆小鬼看到灯笼火光或月影,出于惊骇误判为妖物的罢?」
「或许并不尽然哩。」
出人意料地,这句话竟然是出自正马口中。
正马一身异国文化习气,对剑之进这等酷好迷信之人总是嗤之以鼻。认为这等人性喜找理由牵强附会,要比只懂得执拗否定的揔兵卫还难讲道理。
鬼火这种东西国外也有,正马说道。
「又牵扯到国外了?你这假洋鬼子。国外也有胆小鬼罢?」
「涩谷,瞧你这副德行,笹村对你的形容果然没错。若是认为像你这般逞英雄就能厘清世间道理,可就证明你自己要比任何人都蠢了。这类的火球,其实是一种依循自然界道理所产生的现象。」
是么?剑之进探出身子问道。
「没错,就如同刮风或下雨。这种东西——该说是火球么?其实是一种雷。」
「雷?」
揔兵卫一脸不悦地说道:
「我不信。」
「为何不信?」
剑之进面带揶揄道:
「揔兵卫,难不成你认为这是菅公发怒?还是哪个妖兽抛下来的?你该不会认为真有什么鬼怪会披着虎皮、背着大鼓前来取你的肚脐眼罢?瞧你一张脸生得像只熊似的,一听见打雷还不是吓得立刻躲进蚊帐里?」
剑之进摸摸胡子高声笑道。
别以为我和你一个样,揔兵卫气得朝自己大腿上又是一拳:
「雷——必是从天下落下来的。但雷仅能发出稍纵即逝的光,哪可能忽明忽灭、四处飞窜,甚至停驻于屋宇之上?」
「你还真是没学问哪。」
正马耸耸肩说道:
「这种东西,叫做电。」
话毕,还开心地笑了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那又是什么东西?」
「电就是电呀。你难道不曾听说过静电的原理?」
「哼。」
揔兵卫仿佛踩到蛤蟆似的忿忿喊道,接着又不屑地补上一句:我哪懂这种南蛮魔法?
「魔法?这可是一门技术呀,技术。不不,与其说是技术,应说是自然界的原理。」
「原理?据说这不是靠摩擦什么的冒出来的么?不过是一种幻术杂耍罢?」
「可别把它当杂耍。虽然详细原理我并不清楚,但藉摩擦发生的电就叫做静电。因此,这并非什么幻术,而是一种自然现象。猫身上的毛在暗处发光,就是微弱的静电所造成的。电里头似乎有正负两种气,通常正负是均衡的,但是当带负气的云在大气中涌现,天上的负便朝地上的正落下雷光。而当大气的状态不安定时,雷光便可能碰上某种力量的抵抗,并在这种抵抗之下化为球状。」
球状?揔兵卫刻意高声大喊并反骏道:
「闪电是像条线似的,从天上接到地上的。你难道没见过?雷电分明像一条线,哪可能变成球状?」
「当然可能。而且非但呈球状,还能四处翻飞移动,甚至飘进屋宇之内。在国外所谓鬼火,指的其实正是这种东西。绝不可与死人亡魂、或狐狸披上人头骷髅点灯——这类无稽之说混为一谈。」
「不过,这——真有可能如此?」
揔兵卫歪着脑袋纳闷道:
「火球通常只会在死了人的家里或墓地出现罢?即便真有这种绣球般大小的雷——而且还是亡魂或鬼火,不就代表雷自个儿会选择地方落下?难不成雷仅落在墓地、或仅落在死了人的民家上?这么说未免也太愚蠢了罢。况且,落雷可是会起火的,就连木头或铜铁尚且会被烧个焦黑,落在人身上就更不用说了。若是如此,刚死了人的民家或寺庙岂不就成天要起火了?」
与次郎,你说是不是?揔兵卫转头向与次郎说道:
「你应该也知道北林城后头那座巨岩罢?那不是教落雷给打落的么?」
与次郎也是如此听说的。
根据传说——那座自古便矗立于山腹的巨岩,因遭强烈雷击而朝城内坠落。
那座岩石的确是硕大无朋,难以想象如此巨大的东西竟然也会松动。不过,此事与次郎也仅是听说,虽然无法想象大自然真有可能如此威猛,但无须举这种破天荒的例子,也不难想象落雷真有劈裂巨木、焚毁民家的威力。
「落雷的威力就是如此惊人。哪管它是圆的还是方的,这种威力是绝不可能消失的。我可没听说过被鬼火烧死的亡魂会把民家烧个精光。看来,这一切不过是被鬼神之说吓破胆的孬种所看见的幻觉罢了。」
不可将一切混为一谈,正马说道:
「你这种对自己的蛮横不以为忤的家伙还真是教人困扰。性子再蛮横,也总该有个限度。矢作,你对迷信如此深信不疑,应该较为清楚罢?这种可能是亡魂化成的火球,和狐火、鬼火什么的——是否为同样的东西?」
听不出对方这番话对自己是褒奖还是揶揄,剑之进一脸复杂神情地朝与次郎瞥了一眼。
「噢。」
剑之进先是伸手梳理起仿佛蘸在脸上的胡子,接着便语带戏谑地回答:
「既然你问到了,就让我好好为大家就民间传承的种种鬼火迷信逐一解释一番罢——」
「若是为数众多,大可不必每个都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