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壳电子书 > 网络杂集电子书 > 老北京的小胡同 作者:萧乾 >

第31章

老北京的小胡同 作者:萧乾-第31章

小说: 老北京的小胡同 作者:萧乾 字数: 每页4000字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馄饨挑子也一样。一头儿是一串小抽屉,里头放着各种半制成的原料:皮儿、馅儿和佐料儿,另一头是一口汤锅。火门一打,锅里的水就沸腾起来。馄饨不但当面煮,还讲究现吃现包。讲究皮要薄,馅儿要大。 
  从吆喝来说,我更喜欢卖硬面饽饽的:声音厚实,词儿朴素,就一声硬面——饽饽,光宣布卖的是什么,一点也不吹嘘什么。 
  可夜晚过的,并不都是卖吃食的,还有唱话匣子的。大冷天,背了一具沉甸甸的留声机和半箱唱片。唱的多半是京剧或大鼓。我也听过一张不说不唱的叫洋人哈哈笑,一张片子从头笑到尾。我心想,多累人啊!我最讨厌胜利公司那个商标了:一只狗蹲坐在大喇叭前头,支棱着耳朵在听唱片。那简直是骂人。 
  那时夜里还经常过敲小钹的盲人,大概那也属于打击乐吧。算灵卦!我心想:怎么不先替你自己算算!还有过乞丐,至今我还记得一个乞丐叫得多么凄厉动人。他几乎全部用颤音。先挑高了嗓子喊行好的——老爷——太(哎 ) 太,过好一会儿,(好像饿得接不上气儿啦。) 才接下去用低音喊:有那剩饭——剩菜——赏我点儿吃吧! 
  四季叫卖的货色自然都不同。春天一到,卖大小金鱼儿的就该出来了,我对卖蛤蟆骨朵儿(未成形的幼蛙 ) 最有好感,一是我买得起,花上一个制钱,就往碗里捞上十来只;二是玩够了还能吞下去。我一直奇怪它们怎么没在我肚子里变成青蛙!一到夏天,西瓜和碎冰制成的雪花酪就上市了。秋天该卖树熟的秋海棠了。卖柿子的吆喝有简繁两种。简的只一声喝了蜜的大柿子。其实满够了。可那时小贩都想卖弄一下嗓门儿,所以有的卖柿子的不但词儿编得热闹,还卖弄一通唱腔。最起码也得像歌剧里那种半说半唱的道白。一到冬天,葫芦儿——刚蘸得就出场了。那时,北京比现下冷多了。我上学时鼻涕眼泪总冻成冰。只要兜里还有个制钱,一听烤白薯哇真热乎,就非买上一块不可。一路上既可以把那烫手的白薯揣在袖筒里取暖,到学校还可以拿出来大嚼一通。
  叫卖实际上就是一种口头广告,所以也得变着法儿吸引顾客。比如卖一种用秫秸秆制成的玩具,就吆喝:小玩艺儿赛活的。有的吆喝告诉你制作的过程,如城厢里常卖的一种近似烧卖的吃食,就介绍得十分全面:蒸而又炸呀,油儿又白搭。面的包儿来,西葫芦的馅儿啊,蒸而又炸。也有简单些的,如卤煮喂,炸豆腐哟。有的借甲物形容乙物,如栗子味儿的白薯或萝卜赛过梨。葫芦儿——冰塔儿既简洁又生动,两个字就把葫芦(不管是山楂、荸荠还是山药豆的 ) 形容得晶莹可人。卖山里红(山楂 ) 的靠戏剧性来吸引人,就剩两挂啦。其实,他身上挂满了那用绳串起的紫红色果子。
  有的小贩吆喝起来声音细而高,有的低而深沉。我怕听那种忽高忽低的,也许由于小时人家告诉我卖荷叶糕的是拍花子的——拐卖儿童的,我特别害怕。他先尖声尖气地喊一声一包糖来,然后放低至少八度,来一声荷叶糕。这么叫法的还有个卖荞麦皮的。 
  有一回他在我身后哟了一声,把我吓了个马趴。等我站起身来,他才用深厚的男低音唱出荞麦皮耶。 
  特别出色的是那种合辙押韵的吆喝。我在小说《邓山东》里写的那个卖炸食的确有其人,至于他替学生挨打,那纯是我瞎编的。有个卖萝卜的这么吆喝:又不糠来又不辣,两捆萝卜一个大。大就是一个铜板。甚至有的乞丐也油嘴滑舌地编起快板:老太太(那个 )真行好,给个饽饽吃不了。东屋里瞧(那么 ) 西屋里看,没有饽饽赏碗饭。 
  现在北京城倒还剩一种吆喝,就是冰棍儿——三分啦。语气间像是五分的减成三分了。其实就是三分一根儿。可见这种带戏剧性的叫卖艺术并没失传。 
  四、昨 天 
  四十年代,有一回我问英国汉学家魏礼怎么不到中国走走,他无限怅惘地回答说:我想在心目中永远保持着唐代中国的形象。我说,中国可不能老当个古玩店。去秋我重访英伦,看到原来满是露天摊贩的剑桥市场,盖起纽约式的购物中心,失去了它固有的中古风貌,也颇有点不自在。继而一想,国家、城市,都得顺应时代,往前走,不能老当个古玩店。 
  为了避免看官误以为我在这儿大发怀古之幽思,还是先从大处儿说说北京的昨天吧,意思不外乎是温故而知新。 
  还是从我最熟悉的东城说起吧。拿东直门大街来说,当时马路也就现在四分之一那么宽,而且是土道,上面只薄薄铺了一层石头子儿,走起来真硌脚!碰上刮风,沙土能打得叫人睁不开眼。一下雨,我经常得趟着河回家。我们住的房还算好,只漏没塌,不然我也活不到今天。可是只要下雨(记得有一年足足下了一个月 ) 家里和面的瓦盆,搪瓷脸盆,甚至尿盆就全得请出来。先是滴滴嗒嗒地漏,下大发了就哗哗地住下流。比我们更倒楣的还有的是呢,每回下雨就得塌几间,不用说,就得死几口子。 
  那时候动不动就戒严。城门关上了,街上不许走人。街上的路灯比香头亮不了多少,胡同里更是黑黢黢的。记得一回有个给人做活计的老太太,挎着一包袱棉花走道儿,一个歹人以为是皮袄,上去就抢。老太太不撒手。那家伙动了武,老太太没气儿啦。第二天就把那凶手的头砍下来,挂在电线杆子上。 
  看《龙须沟》看到安自来水那段,我最感动了。那时候平民只能吃井水,而且还分苦甜两种。比较过得去的,每天有水车给送到家门口。水车推起来还吱吱 地叫,倒挺好听的。我们家自己就钉了个小车,上头放两只煤油桶,自己去井台上拉,可也不能白拉。 
  这几年在北京不大看见掏粪的了。那时候除了住在东单牌楼一带的洋人和少数阔佬,差不多都得蹲茅坑,所以到处都过掏粪的。粪是人中宝。所以有粪霸,也有水霸,都各有划分地带,有时候也闹斗殴。 
  至于垃圾,满街都是,根本没有站。北京城有两个地名起得特别漂亮:一个是护国寺旁边的百花深处;一个是我上学必经的八宝坑。可笑的是,这两个地方那时堆的垃圾都特别多,所以走过时得捏着鼻子。
  我小学一二年级的时候,北京有电车了。起初只从北新桥开到东单。开的时候驾驶员一路还很有节奏地踩着脚铃,所以也叫叮当车。我头回坐,还是冰心大姐的小弟为楫请的。从北新桥上去没多会儿,就听旁边的人嘀咕:这要是一串电,眼睛还不瞎呀!我听了害起怕来。票买到东单,可我一到十二条就非下去不可。我一回想这件事心里就不对劲儿,因为这证明那时我胆儿有多么小! 
  五十年代为防细菌战,北京不许养狗了,真可我心意。小时候我早晨送羊奶,每次撂下奶瓶取走空瓶时,常挨狗咬。那阵子每逢去看人,拍完门先躲开,老怕有恶犬从里头扑出来。1945 年在德国看纳粹集中营的种种刑具时,对我最可怕的刑罚是用十八条狼犬活活把人扯成八瓣儿咬死。 
  那时出门还常遇到乞丐。一家大小饿肚皮,出来要点儿,本是值得同情的,可有些乞丐专靠恐怖方法恶化缘。在四牌楼一家铺子门前,我就见过一个三十来岁满脸泥污的乞丐,他把自己的胳膊用颗大钉子钉到门框上,不给或者不给够了,就不走。更多的乞丐是利用自己身上的脏来讹诈。他浑身泥猴儿似的紧紧跟在你身后。心狠的就偏不给,叫他跟下去,但一般总是快点儿打发掉了心净。可是这个走了,另一群又会跟上来。 
  另外还有变相乞丐,叫念喜歌儿的。听见哪家有点儿喜事,左不是新婚,孩子满月,要不就是老爷升官,少爷毕业,他们就打着竹板儿到门前念起喜歌了。也是不给赏钱不走,要是实在拿不到钱,还有改口念起殃歌儿来的呢。比方说,在办喜事的家门口念到:一进门来喜冲冲,先当裤子后当灯。完全是咒话。 
  比恶化缘更加可怕的,是过大车的。我就碰上过一回,那时候我刚上初中,好几宿就睡不踏实。大车就是拉到天桥去执行枪毙的死囚车,是辆由两匹马拉的敞车。车沿上坐着三条好汉。一个个背上插着个招子,罪名上头还画着红圈儿。旁边是武装看守—— 也许就是刽子手。死囚大概为了壮壮胆,一路上大声唱着不三不四的二黄,走过饽饽铺或者饭馆子,就嚷着停下来,然后就要酒要肉要吃的,一边大嚼还一边儿唱。因为是活不了几个钟头的人了,所以要什么就给什么。 
  那时候管警察叫巡警,经常看到他们跟拉车的作对。嫌车放的不是地方,就把车垫子抢走,叫他拉不成。另外还有英国人办的保安队。穿便衣的是侦缉队,专抓人的。我就吃过他们的苦头。后来又添上戴红箍的宪兵。可是最凶的还是大兵(那时通称作丘八 ),因为他们腰 里挂着盒子炮。我永远忘不了去东安市场吉祥戏院碰上的那回大兵砸戏馆子。什么茶壶板凳全从楼上硬往池子里扔。带我去的亲戚是抱着在昨天的北京,半边天曾经历过怎样悲惨的岁月。 
  我跳窗户逃出的。打那儿,我就跟京戏绝了缘。 
  我说的这些都不出东城。那时候北京真正的黑世界在南城。1950年我采访妓女改造,才知道八大胡同是怎样一座人间地狱。我一直奇怪市妇联为什么不把那些材料整理一下,让现今的女青年们了解了解瞽目人图。在街头,有些自幼就双目残废的盲人,他们学习占卜、算八字,并弹唱词曲,以给人算命、测凶吉糊口。 
  五、行 当 
  每逢走过东四大街或北新桥,我总喜欢追忆一下五十年前那儿是个什么样子。就拿店铺来说,由于社会的变迁,不少行当根本消灭了,有的还在,可也改了方式和作用。 
  拿建筑行当里专搭脚手架的架子工来说,这在北京可是出名的行当。五十年代我在火车上遇过一位年近七旬的劳模,他就是为修颐和园搭佛香阁的脚手架立的功。现在盖那么多大楼,这个工种准得吃香。可五六十年前北京哪儿有大楼盖呀。那时候干这一行的叫搭棚的。办红白喜事要搭,一到夏天,阔人家院里就都搭起凉棚来了。 
  那可真是套本事!拉来几车杉篙、几车绳子和席,把式们上去用不了半天工夫,四合院就覆盖上了。下边你爱娶媳妇办丧事,随便。等办完事,那几位哥儿们又来了。噌噌噌爬上房用不了一个时辰又全拆光;杉篙、席和绳子,全分门别类,有条不紊地放回大车上拉走了。
  整个被消灭的行业,大都同迷信有关系。比如香烛冥纸这一行。从北新桥到四牌楼,就有好几家。那时候一年到头,香没完没了的烧,平常在家里烧,初一、十五上庙里烧。腊月二十三祭灶烧,八月十五供兔儿爷烧。一到清明,家家更得买点子冥纸。一张白纸凿上几个窟窿,就成制钱啦。金纸银纸糊成元宝形,死人拿到更阔气了。还有钞票:上面印着酆都银行,多少圆的都有。拿到坟上去烧,一边儿烧,一边儿哭天号地。等腊月祭灶,就更热闹了。为了贿赂灶王爷,让他上天言好事,下地保平安,就替他烧个纸梯子,好像他根本没有上天的本事;并且要烧点子干豌豆,说是为了喂他的马。小

返回目录 上一页 下一页 回到顶部 0 0

你可能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