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北京的小胡同 作者:萧乾-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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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摇了摇头,沿着墙,把老迈的身子安置到一个极幽暗的角落里。
怀教士睁着惊愕的眼,默默地扶了她坐下。
娴贞不会来了,她已经病倒在床上。前天晚上她把周老太太吓坏了。一个尖锐的声音突然由她房里钻出来。老妇人赶忙去看:她披散着头发坐了起来。她睁大了眼,抓着自己的胸,像看到了什么幻像似地狂笑起来。她笑啊,笑得气都喘不过来了。忽然她无力地趴下了,鼻尖顶在枕头上。接着又嚎啕大哭起来,把老妇人闹得呆了。医生请了好几个,谁也说不出病状来。
现在呢?怀教士关切地问。
唉, 她 算 是 睡 下 了!老妇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时候,堂里已经安静下来。端坐在台中央的李牧师正紧阖着双眼,把手放在额上,请示着神他今天该讲些什么了。今天,周老太太也顾不得这些了。她放低了声音:她不吃东西,也不说话。她要——要撕《圣经》,《哥林多前书》的一章!
啊,为什么?怀教士有些不相信,娴贞,那样一个笃信上帝的好孩子!
她说她不信爱的力量了。她说——爱没有用处!老太太是用《圣经》挡着脸,带着罪
犯的颤栗说的。
傻姑娘!怀教士撇着嘴,面上露出耻笑的神气。
牧师的手由额角落到椅把上,眼睛也怔忡地睁开了,那么纡缓,老屋檐那么迟疑,像是他和神的往来还没有完,他还眷恋着天界,只为了地上的罪民他才返转人间。一张微笑的脸,随了悠扬的风琴声,向着台口凑近了。他低下头,计算一下前排那些准备受洗人虔诚的脸。哦, 比记名的少了一个:而且是那个!他微笑地抬起头来,似乎感到预期的惊讶。
一九三五年五月
蚕
梅刚迈进门槛,滑润的肩头就给正在踱来踱去的我一把抓住,说:这屋里有几条生命?这突兀的劲儿使才下午学的她一愣,几乎把那只星波的眸子迸了出来。像只胆怯的幼鼠,梅左右顾盼一下,混着应属于给傻子的笑声,由鼻子里哼出:鬼,还不是两条!
就不是么:十条!我挺立在她跟前,差不多拍起胸来那么有把握地说。这数目惹得她的头像巷里卖爱国布货郎手里的小牛皮鼓似地摇了起来。又像那小皮鼓连续地不信任地哼。不骗你!扯了她的袍襟,像挂火车似地一直扯到床帐口。干么呀?对,这是女人该惊喊的地方了。别忙,一掀帐子,蓝素格的被单上平稳地铺着一个方匣子。匣子里,翠碧平铺的背景上正蠕动着皎白的一堆,盘踞的姿势不比赵子昂的八匹马差。什么?啊,蚕!梅也忘了这地方的不相
宜了,伏下身去就数:一,二,三,四……别动手!啊,八条!呃,屋里有几条生命?
她说,怪不得你不想我了!早晨也不在窗户口儿那边替我吹爱听的哨子了!嘿,女人的嫉妒!可是——这话也不全假。忘掉这位可爱的邻居是天不许可的,可是当真已不像往日那么疯狂了……今天早晨冒了雨,撑了把女人用的油纸伞,照例下山到大桥头花市去买我喜爱的十八学士。穿过仍然咭咭喳喳挤满了赤脚、提着竹篮子的大师傅和老婆婆的鱼市,到得桥头时,那被天气打破了饭碗的花贩,一见我这风雨无阻的主顾就高兴得由靠墙跟的小凳上站了起来。花选得特别小心,价钱又格外公道。买妥了一束杏黄色的十八学士,又挑了一束夜来香。当他拢起选好的花,用马莲缠束的时候,我发现竹扁担的那头装满了翠绿的叶子。以为是野茶呢,就问:那是干么的呀?先生,是桑叶。把缠好的花递给我后,他就掀开盖上的叶子,拿出一个小竹簸箩来,上面爬满了的就正是蚕。这么多的古怪小生命!我马上欢喜得恨不把花抛了。摸一摸袋子,只花了十个铜板,就被允准在几百头身世飘零的肥白柔软小虫里选了八条。一路上高兴得忘记了这是雨天。
把花挟在胁下,屈屈身子,用挟伞的那只手捧着我这八条——叫什么好呢?我是爱兔儿、小猫、松鼠和许多活物的人。这一切我都唤作小乖乖。就暂叫这八个囝囝吧。
回到家来,如获至宝地跨进了门。房东太太正在堂屋洗菜花呢。白头发洗黄菜花,多么恬淡的一幅画!顾不得欣赏,也顾不得招呼,就匆匆忙忙地上了楼。攀高一层楼梯,这八个囝囝和我的关系好像就亲密了一层。想想看,飘泊在异地这寂寞的日子,凭空一来便添了八个缄默无言的伙伴。真地还是雨天好!
开了房门的锁,老规矩是用剪刀削齐了买来的花茎,用清水洗涤瓶子。然后带着些羞愧,把给过我一天一夜喜悦、明白我多少痴处的旧花打发出去,把新的花插在换好了新鲜井水的瓶子里。嘴里还对被抛弃的花咕哝着:别生气,回一回土,明年此刻再崭新地来到我这儿。
可是今天这闲心就没有了。
连花带瓶全交给了提着一壶冷水立在门外呆等的大师傅,自己就动手来安置这八条活宝。全房子皆望过后,十指交叉在胸前,质问自己:把它们放在哪儿好呢?我简直像个好吃懒作的女人:养了孩子却没有个小床给他们睡!翻了三四个抽屉,才在那放梅的短笺和偶尔由她袋里抢来的糖果的抽屉里,翻出她送给我的那个精致的盒子,上面绣着围在一棵杨柳树下漫舞着的洋人。她说,这是她爹爹由法国带给她的呢!这么珍贵得变成了废物的小匣,为这些小生物作个摇篮是再好不过的了。好,意思是把我最喜爱的生命安插在我最喜爱的匣子里。
于是,把带回来的一束叶子细心加以料理,用小剪子铰去硬帮帮的叶梗,铰去糜烂枯黄的叶边。又选几片葱绿的嫩叶剪成花样。等小 匣子布满了清新的绿氛,才小心翼翼地把浮托在几片大叶上的蚕儿们捧出,像慈母安置婴儿似地一条条轻轻地放进锦匣里。有的一放,高兴得打了个滚儿,就驼起背来,一耸一耸地找寻所需要的食料去了。有的一放,还恋恋不舍,抬抬头,寻找这温存的主人,似乎想明白一件事情,想知道到了这种地方,等待自己的是什么样一份命运。
等到这些囝囝们都卧下后,我便把匣子由桌上移到枕畔。再也不关心堆在窗前的课卷了,只忘情地伏在被上厮守着它们。呵,小匣子绿得静得简直像伊甸乐园。遍地是美味果子,只要一张口就有得吃,头上是无边的乳白的云霄。八个同伴身体光光,在一块儿谁也不害羞,想亲热就磨磨头。有这万能的主宰,慈悲为怀的主宰高踞在半空,用闪亮的眼睛俯视着,它们游荡在我手造的园里。它们舒服,我也感到作了神仙的畅快。
然而想让这八条生命占去我全部的感情,实际上还不是可能的事。当自己正混在这八个囝囝群中在乐园里漫游时,陡然记起明天九点的作文,还有一班卷子没看呢!这俗念马上就把我由乐园中逐到朱红条桌上一堆卷子那儿去了。我便又把我的感情埋葬在这堆卷子里。
黄昏时分,才把最后的一本打上了分数。哎,腿盘得酸了,手指也麻了。更糟的是眼睛看别的东西像隔了层毛玻璃。吁了一口气,立在窗前眺望蜿蜒如长蛇的闽江,和点缀在那长蛇腰部的碧绿的沙洲。
几只舳板嗄吱嗄吱地在暮色苍茫的江上,挣取最后的几百钱。一只开往上游的电船,尾部喷着白沫,正向洪山桥那边喘去。江边的苍前街当当的车铃和呱嗒儿呱嗒儿的木屐声还是那般清脆。我低吟着《 江月色》,猜想斜对面梅家的那楼窗一定会有一个淘气的女孩出现,向我伸出纤细的手来作着即刻就来的知会。然后我就该极其知趣地跑到楼门口去等待——不,去躲藏!然而唱到庄稼上垛,我俩就结合时,窗口那黄幔仍是像给怒气拉长了的脸那么垂掩着。我赶紧用尽气力吹出《天际线外》的调子。看来把我吹成氢气泡,那窗幔也不会心疼。
我正在测量女人残忍的程度时,忽然那片落日残晖如末日般地由我眼中逝去,头就掩在两只温润的手掌里了。一股少女的芬香钻进了我的嗅觉,痒了我的通身。吓死我了。梅,放开。回响又是一个哼,再一个带笑的哼,眼睛才触到光明。
鬼诗人!养了蚕却不喂。蚕?啊,我的孩子们!我的魂消失在红竿爬黑蚂蚁的课卷里去了。亏了她提醒。赶紧跑到床前看。啊,我造了什么孽。几条又白又长,长得像南非洲长颈鹿的孩子们,头一抬一落地向我眈眈逼视,咒诅我这残忍的人。更可怜的,是两三条已枯瘦得像个讨饭老婆子的腮帮子,软弱无力地蜷伏在仅剩了残梗的枯叶上,如荒年时吃尽了树叶的灾民般地等待着长眠的一刹那。我惭愧得心痛了。啊!孩子们,你们想我是全能的主宰,是拥有一切的主人,便将命运交给我摆布。其实,我只不过是一个大于你们的一个生物,忙得自己都顾不过来。你们信托我,其实我外行得懂得给你们把叶子剪成 月亮,却忘记了准备该接济的食料。这快黑的时分,我可去哪儿寻讨桑叶!问大师傅,他说剪剩的桑叶全倒出去了。还立在黑的角落里, 抱怨着自己粗心。他东拼西凑,才凑了不盈一把,在清水里洗洗,勉强分给孩子们吃,啊,食料有了,瘦的也用尽那细长身体里所蕴蓄的气力,向叶子这边爬去。健壮的,就尽力排挤它们的同食者。梅赌气把桑叶全挪到瘦的身边,但壮的一耸一耸地又追了过来。谁也不能给它们中间一个公允的保证啊!
明朝下床一看,果然昨夜残喘的两条,已经死去了。自己似乎还带着害羞的心情,在临死以前把枯瘦成一层薄皮的身子,隐藏在一片残叶底下。活着的六条,因为叶子早已吃尽,也不大有生气了。看见我来,有的抬起头来作着向我乞怜的神气。孩子,我没这份能力,我变不出桑叶来啊!那些健壮倔强的,就躲在匣的一角,等待丰年或死亡。我爱它那怪样子,固执着充好汉子似地,硬撑着活了下来。
冲磨图。如果杂粮店的磨迟钝,就会找人修理。修理磨盘的人,与石匠并不是同行。
匆忙洗好脸,就下山为这些饥儿办给养去了。
既然受到一次教训,这回就买了一大抱桑叶。选嫩的洗了一些,就散堆在孩子们的身上。立刻,像埃及的五个丰年一样,孩子们都高兴了起来。一个个由盖着的叶下钻出黑喙的头来,各抱一角,沙沙地吃起来了。这头一嘴一嘴地吞,那头往上一撅,就撅出一块青黑的粪蛋来。吃得那么痛快,再也记不起和它们同来而死在饥荒里的弟兄了。
每天,我嚓嚓地在桌上写,它们哥儿六个沙沙地在我床上的小乐园里吃。我每天作完了人家的教师,转来再作它们的粪夫。碧绿的叶素通过那皎白的躯体都凝成 蔻的碎粒。为它们换掉叶子,又看着它们入眠。到后来,那长长的身子就愈变愈透明,透明得像一个钢琴家的手指。一股青筋,絮云似的在脊背上游来游去。我疑惑那就是我所不懂的潜伏在诗魂中的灵感。
几天后的一个早晨,当我照例走到匣前查看时,看到的却是件奇事:一个浅黄色的蚕躲在匣的犄角,如欧洲中古弦乐手弹月牙琴似的斜斜地织起丝网来了。啊,蚕吐丝,蜂酿蜜。圣人的话果然不假,赶紧派大师傅给对面的梅捎了个信去。她喘着气就蹦了进来——像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