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明传烽录-第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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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震惊道:“那怎么行?这名单上面少说也有三百人,朝中哪个部门没有涉及,倘若真的人人革职查办,那是多大的一场风波?陛下怎么如此……”他本来想说“如此儿戏”,突然想到这么当着朝廷重臣说皇帝坏话,实在是大不敬,连忙吞了回去。
韩爌道:“百里,老夫也知你不愿扩大事态,自接手逆案起,便不曾见你参过哪个人一本,教你在奏折上签名你便签,签过之后再也不问,老夫说得可对?”桓震心事被他说破,不由得点了点头。韩爌又道:“今晚老夫特意前来访你,你知道为什么?”顿了一顿,双目直视桓震,很是诚恳的道:“你与陛下关系匪浅,策定大事,居功甚伟。陛下先将这名单送与我看,明日他当着众大臣之面宣布,便要我当场附和。”叹了口气,道:“与天子作对,原是死路一条,只是老夫却不能眼睁睁看着朝廷大乱。现下老夫想请你联名上奏,保这名单上三百二十二人中的二百六十四个。”
桓震倒不意外,反而觉得韩爌与自己想法相近,心里很是高兴,又有一种路逢知己的感觉,当下一口应了下来。韩爌当即从怀中又取了一本奏折出来,却是早就缮写好了的,上面已经有了几个人的名字,却是阁臣钱龙锡、李标和吏部尚书王永光。桓震毫不犹豫,提笔在末列写了自己名字,双手将奏折奉还韩爌,正色道:“不惜死者何独韩大人哉!”话头一转,道:“然则天子素来沈机独断,韩大人这一本奏折上去,恐怕救不得这二百六十四人,反倒要将自己也赔了进去。”
韩爌叹道:“那也无可奈何。老夫只知道此源开不得。这二百六十四人,都是老夫平日详查,确无真凭实据的。倘若今日二百六十四人无端获罪,他日便有两千六百四十个。”将奏折放回怀中,道:“明日面君,老夫当先婉言相谏。倘若陛下不肯纳言,那也只得将这奏折递上去了。”桓震心中明白,他说这话的意思是要告诉自己,万一明天皇帝降罪,在折子上签了名的都是倒霉的对象,自己自然也跑不了,这是要他早作准备了。当下点了点头,亲自送了韩爌出去,回到厅中呆呆坐了一回,想来想去,只觉全然无能为力,毛泽东要搞反右,连彭德怀都阻拦不住,何况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封建皇帝?只有浩然长叹而已。
果然次日早朝,崇祯便当众说出要定逆案之事,韩爌一力反对,坚持查无实状者不可臆处,旁引博征,滔滔不绝,搞得崇祯大大不悦。散朝之后,便召韩爌、钱龙锡、李标等阁臣至平台,叫他们照着自己给定的名单,当场拟定罪名。韩爌仍是据理力争,争到后来,实在无法可想,只得推说阁臣不习刑名,总之是不愿办理。崇祯心中不满,又召吏部尚书王永光,谁知王永光这时候正在给几个言官弹劾阴附阉党,昨夜也是在奏折上签了名字的,听得崇祯竟要他办理逆案,当下以吏部只习考功法,不习刑名推脱。一连两个都是如此,搞得崇祯又气又怒,但却无可奈何,只得又召刑部尚书乔允升、左都御史曹于汴会同阁臣定案。
这一回韩爌再也无由推脱,一咬牙,便将预备好了的奏折呈了上去。这一本折子当真写得慷慨激昂,说理丝丝入扣,叫崇祯没法反驳,一时间不由得有些气急败坏起来。
顺手抄起折子,向地下一摔,怒喝道:“你们将朕当作傀儡了么?”韩爌跪在地上,昂起了头,大声道:“臣等不敢。然而规过进谏,乃是臣子的本分,臣不敢为了陛下的喜怒,臣一己的得失,便失了本分。陛下要作治世明君,先要有容人之量。”他是几朝老臣,年纪可做朱由检的祖父不止,说这一番话原也是为了他好,可是朱由检的性子,哪里能容得下给人这般当面指斥?况且他又是刚刚从信王做了皇帝,对于自己手中的权力,难免有些使用过度。
当下勃然大怒,喝道:“十日之内,朕便要见到逆案,倘若不然,你们便自己去吏部摘了乌纱罢!”说完才想起,下面跪着的人当中还有个吏部尚书,也不管这许多,径自拂袖而去。
良久,韩爌才站起身子,拾起奏折,拍拍上面的灰土,塞进袖子,对李标、钱龙锡苦笑道:“二位大人,今晚……”两人对望一眼,不约而同的叹息一声,点了点头。
阁臣、尚书、御史连夜加班加点,终于在崇祯皇帝的限期之前,给他完成了钦定逆案。入逆案者,除魏忠贤与客氏磔死之外,还有首逆同谋六人,论斩;结交近侍十九人,秋后斩;结交近侍次等十一人,充军;逆孽军犯三十五人,充军;谄附拥戴军犯十五人,充军;结交近侍又次等一百二十九人,徒三年;结交近侍减等四十四人,冠带闲住,另魏忠贤亲属及内官党附者又五十余人,也都分等处断。
这个名单,还是韩爌减之又减,好容易争取下来的。饶是如此,也有许多人不当入而入罪,崇祯仍嫌不足,直叫韩爌再加。其中有许多人,只不过是有些官员因为私仇相互攻訐,崇祯看了奏折,也就信以为真,抱着宁杀错莫放过的念头,硬逼着韩爌也加入了逆案。逆案的处理,可说是一个大失败,明朝末叶党争的导火线,就是从这里埋下的。
卷二 国之干城 七十回
钦定逆案的圣旨很快便颁布中外,桓震看了,又是惊讶,又是恼怒,又是心痛,朱由检当真一点不差的按照历史的轨迹发展,渐渐变成一个暴戾恣睢的君主,难道汉人衣冠也终于还是要亡在他的手里了吗?可是圣旨已经发下,他再是心里不满,那也无可如何,总不能冲到朱由检面前去说你将圣旨给我改了罢?何况就算自己当真一头撞去,今日的朱由检也早已不同往昔,又怎能给他轻易哄过。郁闷不已,想要去访韩爌,转念一想,此刻韩爌的处境必定也是不佳,自己何苦再去给他添乱?
想来想去,终于还是不能眼看事态扩大,匆匆赶回自家去,闭门草章,次日便递将上去。章奏中说道,倘若容忍官员借逆案之机而泄私愤,不独国法威严荡然无存,更易招致廷臣植党,以私情干公事,百害而无一利。请求崇祯批准重定逆案,将查无实据的另案处理。
恰好同一日,阁臣刘鸿训也上了一个奏章,内容却与桓震的截然相反,指摘了逆案之中五十余个“当重惩而轻处”的,要求皇帝更改判决,对这些人加重处罚。
两相比较之下,崇祯自然偏向持论严厉的刘鸿训,在午朝时候当着众臣之面将桓震好生训斥了一顿,说他“以广搜顾怨为虞,而甘为之容私曲徇”,更当众威胁说再有求情者按同党论处。这么一来再也没有人敢说逆案过重,那些案中之人,也只好自认倒霉去了。
桓震受了这番大辱,走出左顺门的时候,一气之下只想辞官滚蛋。甚么亡国灭种,皇帝自己都不着急,他一个四品官儿,凭甚么改变历史?面对着一个不可理喻的皇帝,就算给他早知道历史的发展,又能有什么用处?这种时候,他实在不愿一人独处,然而若要他与傅山相对,那就仿佛自己的心思全能给他看穿一般很是不快,当下又去寻孙元化,心想找些几何题做来玩耍也是好的。
他平时常来孙家,与看门老仆很是熟悉,也不要他通报,径自进去。刚绕过照壁,便听见孙元化在堂上笑得很是爽快,急步走进,却见他正看着一封信哈哈发笑。桓震不知他笑些甚么,上去问时,却是徐光启奉了起复的诏书,就要从上海老家来北京了。这事并非桓震该管,凝神一想,记得似乎前几日的邸报上曾经登载过,当下笑道:“恭喜恭喜,震久闻令师的大名,只恨无缘一见,这下可好了。”
孙元化很是高兴,连道徐光启见了桓震也必定十分谈得来,计算日子,从上海来北京,水旱两路,怎么也得半个多月。况且徐光启年事已高,也未必即刻便能动身。他年近五十,听得老师暮年复出,居然有些雀跃不已。
桓震给他的喜事一冲,心里郁闷的情绪也淡了不少,当下又同孙元化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谈起来,无非是一些算题、火器之类的事情。谈着谈着,孙元化忽然叹道:“其实那些洋教士们,本也不是个个都懂得造火炮的。有人以为会得天文自然会得造炮,那是一厢情愿了。”桓震忽发奇想,问他京中可有天主堂。孙元化瞧了他一眼,很是吃惊,这个人好像对天主教并不感到稀奇的样子,开口便问教堂,难道是想入教么?当下便带桓震去了宣武门外教堂。
那教堂是利玛窦主持建造的,时人称为南堂。其实桓震倒并不想信教,只是一时需要宗教的安宁气氛而已。然而他同一班信徒一起,跪在那里听完了圣诗,非但没有任何的安宁,心中却反而更加烦躁不安起来。
孙元化认得这里的神父,耶稣会中国教区会长龙华民,他是意大利人,万历年间就已经来了北京,说得一口流利的官话,还给自己取了字叫做精华。桓震也过去同他打招呼,听说他是意大利人,好奇心突起,顺口问道:“你见过达芬奇画的蒙娜丽莎么?”龙华民十分惊讶,这个人竟然知道达芬奇!瞧了桓震半天,试探似的问道:“那么你知道米开朗琪罗和拉斐尔么?”『这些人名的译法,肯定不会与今日相同,然而我还是用了今天的标准译名,因为明朝的时候似乎并没人翻译过这些。』
桓震笑笑,答道:“知道的,可是我更喜欢达芬奇,因为他不光只是画画,还懂得发明东西。”瞧了一眼教堂,问道:“你们这里为何不挂《最后的晚餐》呢?我还以为凡是教堂都会挂的。”龙华民反问道:“兄弟,你以前曾经见过我们的人么?”他说“我们的人”,那便是西洋传教士了。桓震摇头道:“不,你是第一个。”
龙华民脸上露出不信的神色,摇头道:“那不可能,你怎么知道达芬奇和米开朗琪罗?”桓震微微一笑,道:“我还知道你们的国家正在分裂,整个意大利并不是统一的,拜占廷人、阿拉伯人、诺曼人,都来欺压你们的人民,占领你们的土地,就如我们的五胡乱华一般,是不是?你们的佛罗伦萨共和国有一个叫做马基雅维利的人,他说权术,残暴,伪善,狡诈,谎言,背信弃义,只要有利于君主,那就都是理所当然,是不是?”
龙华民大惊失色,桓震所说的这些,每一样都是事实,他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喃喃说了几句意大利文,握着桓震的手,说道:“你是天主派来的使徒么?你一定是的,求你告诉我,我们意大利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变成一体?”桓震自然知道加富尔统一的事情,可是却不能对他说,不然岂不是真的变成甚么使徒了?当下摇头示意不知道。龙华民一脸失望的神色,许久才确认桓震只不过是个晓得许多自己家乡事情的明人罢了。
不过单是如此,也叫他对桓震十分亲近起来,拉着他滔滔不绝的讲起老家那不勒斯的事情。桓震倒也听得十分有趣,不时反问两句。
这天两人谈得十分尽兴,临别时候龙华民还力邀桓震下次去他家里做客,说有许多本国带来的玩意要给他鉴赏。桓震难得在这个时代认识一个外国人,自然一口答应。
回去的路上,孙元化忽然问道:“百里,方才你说那马……,他说的那些,都是真的么?”桓震知道他指的是马基雅维利,想了一想,道:“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