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照青衫冷-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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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城内民心安定,将士军心似铁,赤国已洗脱败相,开始了一场和外敌真正的对峙。
而此刻城墙之外众兵云集,一辆巢车正高高升起,望楼上站着人,银甲反照烈阳,闪着夺目华光。
很快有人前来奏禀萧骋,说是敌军又有异动,有人正在巢车上远望,观察城内布防。
萧骋一言不发了上了城楼,长风吹的他战袍猎猎招展,但他立的笔直,右手张弓,箭尖隔空对准了望楼上那片银光。
箭去如风,嘶声穿越漠漠黄沙,最终钉上了目标胸膛。
望楼上银光坠落,敌军殒了一员副将,城内将士们三呼震天,军心大受激励。
“遮箭布起,弩阵预备!”城头有人拔剑高喊。
敌军此刻也踏沙而来,很快云梯架上城墙,又一轮攻城战开始了。
“放!”萧骋高喊,手指扣上悬刀,亲手放出了第一簇火弩流星箭。
弩箭上包裹棉纱沾以灯油,点着后便成了火弩流星箭,这也是萧骋的主意。
他发出的第一簇箭射上了云梯,梯上领头之人衣衫着火,一路下坠时火星四散,连云梯也被殃及,渐渐冒出青烟来。
“放!”他又高喊一声。
顿时漫天火光飞舞,云梯上附着的士兵便如蝼蚁,一拨拨中箭坠地,接着又一拨拨喊杀上来。
“放!”
“投石!”
“举剑!”
…………
城墙上萧骋语声果断明亮,从始至终不曾有半点慌乱。
夜月升了上来,最后一架云梯轰然倒地,在城下燃为一堆焦土。
月氏国收兵后退,此战守方告捷。
而此刻月下萧骋静默,侧影坚毅如山,在饥寒交迫的守将们看来,就如同尊擎天不倒的神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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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靖宫,四下无声,素心立在门前,引颈盼晏青衫归来。
这是第三次了,他清早时分出宫,只带一个赶车的小太监,据说是去西雀楼买醉。
一去便是一天,从清早到夜落。
回来时他身上飘着酒气,可神态却是清明的,冷冷看着素心,带三分笑意。
“你等我吗?”他问:“如今大局已定,我死我活都不会再有妨碍,你还等我做什么?”
素心不语,垂头随他进了内室,立在床边似根木柱。
晏青衫从她身侧擦肩,不瞧她一眼,钻进被褥开始假寐。
关节处疼痛难忍,他按捺住尽量不要翻覆。
“来人!”床边素心突然高喊:“宣太医,晏公子又吐血了!”
言毕就从怀里抽出方罗巾来,咬破自家中指,看着鲜血将帕子一分分染红。
“你做什么!”晏青衫霍然起身,眼内燃着把火:“谁又吐血了?”
素心抬眼,将罗帕塞入他手心,冷冷发了话:“你,你又吐血,如今性命危在旦夕,只盼能见圣上最后一面。”
“我危在旦夕?”晏青衫冷笑:“我现在身子好的很,今天还喝了老多酒,吃了整整一盆子雪耳羹。哪里危在旦夕?”
“你不知道固邺关久攻不下吗?”素心问他,字字如铁。
晏青衫不语。
素心身体前倾,步步进逼:“梁思在军内屡屡建功,已经升任副将,你不想萧骋回转,由他接掌部分兵权吗?”
还是没有回应。
场面开始有些尴尬冷凄。
许久后素心才发话,不过几个字,却正中晏青衫软肋。
她说:“你不会忘了你身份,忘了三殿下曾对你有恩吧?”
晏青衫身子缓缓靠上床栏,眼中锐意顿减。
贺兰珏对他有恩,他又怎会忘记。
彼时他苏家有难,父亲苏轻涯被人诬陷落狱,是贺兰珏在储云殿前立雪三日,令圣上终于下旨彻查,这才救了他合家一十三口性命,还了他父亲一个清白。
饶是贺兰珏身子强健,那三日雪地长跪也要了他半条命,风寒在一个月后才彻底痊愈。
这恩情令他感沐,月下发誓毕生效力他的三殿下,纵挫骨扬灰永不言悔。
这恩情令他萌发此生唯一一次感情,从少年时的蒙胧,到后来的痴惘,步步织网将他困顿。
爱,这感情该称作爱吗?
起初应当是,那么如今呢?
这个问题他从不愿去想,现在也是,怕自己承受不了那些质问,会忍不住拿贺兰珏和萧骋比较。
“我没忘。”他终于发了声:“可是于我有恩的不止贺兰珏一人……”
“你觉得自己受了许多委屈是不是,所以有资格心生怨忖?”那头素心紧声将话接了过去。
“那么你知不知道我是谁?”她问:“知不知道月氏国女主其实是个两百斤的胖女人?”
这话不免叫晏青衫有些动容,刚想开口细问,那厢却有宫人通传,说是太医到了。
他只好斜身躺下,放弃挣扎,配合太医诊脉。
这通脉诊了很久,太医的眉头越蹙越紧,额头渐渐布满细密汗珠。
“怎样?”那头素心追问,手间早捏住银票准备买通他。
太医起了身,拿帕子不住抹汗,期期艾艾回道:“脉相微而促,不……大好,很……不好,怕是,怕是……很难过得了这个冬。”
萧骋临行前将晏青衫身体托付给他,眼下情况不妙,他自然是紧张的很。
这结果倒是出乎素心预料,她望住晏青衫,一时间竟是失了语。
命不久长,这句如今竟不是谎话,而是冷冰冰的事实。
“素心你写封信吧,劳请圣上回转见我最后一面。”晏青衫卧在床间发话,颜色如雪似抹游魂:“还有王太医你那药不必开了,那劳什子大补元丹,我一颗也吃不下。”
二
书信在约莫十天后到达固邺,萧骋看后将它塞在怀里,贴胸暖着,并不曾依言回转。
守城已经将近两月,城内如今粮草极度匮乏,连火弩所用的燃油都早就用尽,全靠百姓剩下灯油维系。
这等情形之下,他实在是不能弃将士而去。
两天后又一封书信送达,里面夹着方罗帕,上面满是暗红色血渍。
他开始魂不守舍,虽然极力掩饰,但梁思还是看出了端倪。
第三封信送达时梁思恰巧前来奏禀,说是后方终于有粮草供给送达。
“是吗?”萧骋闻讯抬头,虽说是喜盈于色,但眉眼深处还有抹不掉的惆怅。
桌上展着封书信,短短一行字,歪歪斜斜,看来象是不能握笔之人写的。
梁思凑前,看清楚了那上面正巧是十个字。
——青衫不过微恙,勿念勿回。
“落笔松散无力,恐怕晏公子不仅仅是微恙。”他垂头低声。
“我知道。”萧骋双手撑住桌面:“前头太医和素心已经来过两封信,说他危在旦夕,那才是实话。”
案前梁思沉默了半晌,之后缓缓发话,有些犹疑不定。
“圣上。”他道:“不知您放不放心将军务交给我和齐弦,这一来一回快马加鞭,其实也费不了几天。”
萧骋闻言望住了他,直直望了有一柱香时光,内心在做痛苦万分的厮杀。
“那好。”最终他道:“反正粮草也来了,我就将军务交于你和齐弦。我回京一趟,估计很快就会回转。”
言毕就出门牵起他的赤兔马,翻身扬尘而去,连半刻也不曾停歇。
桌上那封书信还在,梁思将它仔细折好收入袖筒。
落日这时燃起了层云,他出门远眺,看着前方,唇角扬起了个笑。
不过三日萧骋就抵达洪都,连人带马都累去了半条命。
乾靖宫内太医云集,团团围住晏青衫,都各执一词,要试用自家的方子。
而晏青衫此刻已瘦脱了形,额角青筋跳动,一日里多半不醒来,醒来便是呕血。
这不是做戏,他身子本就是油灯将尽,这会不过是掐断了那根一直绷着的弦,由着自己去死而已。
萧骋见到他之后却不曾伤心泪落,只是上前抱住了他,使了力抱的有些紧。
他亲手喂他汤药,吐了便再喂,一种不成便换另一种,总之是决计不肯放弃。
他曾从生死线上将他拉回过一次,认为势必还能拉回第二次。
三日过去,五日过去,晏青衫能喝下些汤药了,却始终不见好转。
夜晚时分他身体有些微凉,萧骋抱住了他,看着他左手捉住床单,越扯越紧,直到将床单扯破了个洞。
他是夜夜如此吗?因为风寒入骨,所以剧痛难耐,所以时常要换床单。
他还一直以为他是洁癖。
萧骋突然发现自己其实根本不了解他,他的过去现在,悲喜痛处,自己都不曾真正了解。
这想法叫他有些害怕,所以使力将他拥的更紧。
恍惚中他睡着了,醒来时看见晏青衫正看着自己,目光雪亮,似落满星辰。
“你这样一个性情中人,又怎么能做君主,又怎么能在虎狼成群的世代里自保?”他发话,一言三叹。
萧骋笑了,轻声回他:“那也不见得,我做胄王时那样艰难,还不是一样过来了。”
“那是因为你还有利用价值,因为你的三哥不曾吃透你,因为你还不曾爱上任何人。”
晏青衫连声回道,很是艰难支起了身。
萧骋端来汤药,他仰脖喝了下去,之后也没再吐出来。
自时日起他开始好转,好像突然决定不去死了,脉相也勃勃有了生机。
所有人,尤其是素心,都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改了主意。
改了主意决定活下去,不论如何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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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日时晏青衫病情稳定,萧骋收拾行装准备赶回固邺城。
还不曾成行内侍总管突然来报,说是东宫皇后和小王爷失了踪,已经几天不见人影了。
萧骋起先不以为意,淡淡回了句:“许是回了娘家呢。”
“奴才已经派人去齐元帅府上探过,那里也是人去楼空,只剩下些仆役了。”
总管这句话说完萧骋才意识到事态严重。
他在原地立了很久,觉得有记闷雷在头顶炸响。
“看来齐弦要反!”他怒盈满袖,劈掌斩下块桌角:“也不知月氏国人开了什么条件给他,居然使他齐家放弃东宫之尊!”
齐弦当然是要反,要反的也当然不止他一个。
还有蓄谋已久的梁思。
那日萧骋刚刚离营,月氏国就派使节来城,说是有要事相商。
人进了城,二话不说就是劝降,开出了丰厚条件,说是来日月氏国一统河山,便封齐楣之子萧龙吟为王,仍旧统领赤国疆土,区别只是需向月氏女主称臣而已。
萧龙吟年纪幼小,当然不能执政,那么便由齐弦摄政,实际上由他把权。
齐宣有一子一女,齐弦摄政,齐楣之子为王,那么这赤国就彻彻底底是他齐家的了。
条件开的极是诱人,齐弦其实已经心动,只缺个能够堂皇下马的台阶。
梁思这时掏出那封书信来,时机把握的刚刚好。
“青衫不过微恙,勿念勿回。”
他在堂间将这十个字高声诵读,一字一顿要远近开外每个人清楚听见。
“微恙,勿回……”他勾起唇角苦笑:“咱们这河山万里将士连营,却抵不上人家一个微恙!说来的确是有些……”
“有些心寒。”那头齐弦接过话去,怒气升腾上了眉心:“心寒……又岂止是有些,早就是冰冻三尺积重难返!”